李莲花坐在靠窗的桌边,拿着钳子,漫不经心地拨着炉中炭火。
这位纪夫人倒是有心,应该是听纪公子说自己身体不好,猜测他畏寒,特意让人送上了热酒和炭炉,待客处事高明于纪公子不知凡几。
纪公子为人大大咧咧没心眼,却是讨了个好老婆。
笛盟主自己有事走了,他一早便找了个借口将方小宝支开,只带了叶姑娘来赴宴。
此刻她正靠在窗边撑着下巴,看街头表演皮影戏的,看得津津有味。
因为李莲花说带她来见一位故友,叶灼今日穿的女装,一身青石色雪纱裙,堆了个云髻,束了两环长辫,妆容也是清丽婉约型的,把眉眼的锋利敛了敛。
“那纪公子是不是一直说要在江山笑大堂里搞个说书的茶位来着?”楼下的戏演完了,叶灼恋恋不舍地回神,“我觉得这主意真是不错。”
“当年在扬州整日忙着杀人,都错过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
李莲花抬眸斜了她一眼,“一会见了纪公子可别口没遮拦。”
这清焰姑娘杀人的手法连李相夷听了都心寒,要让他知道自己在阎王殿前进进出出,不得吓得晚上做噩梦。
“你说要带我来见故人,可我跟这纪公子也认识吗?”叶姑娘用食指卷着辫梢,一副小女儿姿态,“他常去袖月楼?可我没有印象啊。”
“这纪公子的夫人正是那几年与你争花魁的楚玉楼芙蓉姑娘,从良之后随了夫姓,现在叫纪芙。”
叶姑娘“哦”了一声,“也没印象了。”
李莲花叹了口气,他早就猜到。
“当年我手下败将那么多,心气高的姐姐们都背地里咒我早死呢,哪儿有什么交情。”叶灼整了整耳环,“早说我就不来了,这一会见了面,我们俩该谁叫谁姐姐呀……”
李莲花没好气地笑了:“叫人家纪夫人。”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纪公子携着他的夫人风风火火推门而入,一进门便对着李莲花道:“你看,我就说叶姑娘一定会来的吗。”
跟在他身后的纪夫人一身藕粉色潇湘水裙,妆容淡雅,眉眼温柔,身形看似弱柳扶风,却站得笔直,自有凛凛不可侵犯之意。
李莲花立即起身行礼。
叶姑娘就这么坐着,直勾勾盯着人家的夫人看,也不见礼,也不寒暄。
倒是纪夫人先开口,微微一欠身道:“叶姐姐,春风可好?”
叶姑娘也立刻冲她一笑,声线温软,“还好,可比不上纪夫人呀。”
李莲花和纪公子对视一眼,听不懂这姑娘之间打得什么哑谜,不过知她们彼此没有敌意便好。
纪公子当即吩咐厨房上菜,不一会便将桌子堆了个满满当当。
李莲花双手奉上贺礼,竟然是一册话本。上面墨迹未干,一看就是连夜画的。
“哇!我昨天才跟你提的!你动作好快!”
“怎么还要送礼的吗?你也没说啊……”
叶灼什么也没准备,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
纪公子拉着他的夫人坐下,毫不在意地说:“你们俩送一份就行啊。”
可叶灼转脸对纪夫人说,“不然,我把《桃夭》的舞谱送你,让你跳给纪公子看?”
《桃夭》出自诗经·国风·周南,本是恭祝新婚的一首民谣,本来也算合适的贺礼。
可叶姑娘口中的《桃夭》是此诗传入苗疆后,被改作艳舞名曲的曲谱。
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舞姿妖冶魅惑,极致展现女子身体之美,在青楼中声名赫赫却无人得见,更无人会跳。
当今世上,除了车狐有男子舞蹈外,舞艺在中原颇受鄙视,淫词艳舞尤甚。
毕竟,修习优伶舞乐的要么是青楼女子,要么是舞姬家妓,总归是陪客的玩物,登不了大雅之堂。
艳舞之首的《桃夭》对女子身段要求极高,需要多年的舞艺功底,而稍微正经一点的人家都忌讳让女儿沾上此等奇淫巧技,久而久之就失传了。
传闻中,袖月楼的清焰姑娘会跳,可也始终只是传闻。
李莲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冲纪公子投去一个略显歉意的眼神。
叶姑娘这几乎是在公开调戏纪夫人。
虽然她们俩曾经都是青楼花魁,可毕竟纪夫人如今已是大户人家的正房夫人,当着人家夫君的面鼓动她跳这种艳舞实在是有点……
“那我就代阿芙谢谢叶姑娘好意了,一言为定啊。”没想到这纪公子倒是个极为开明的,“我一直觉得,这舞艺很美,融汇乐理与感悟,变化万千,不输剑法。可惜世俗偏见太甚。”
“不过阿芙跳给我看总是无妨的。”
“瞧瞧人家纪公子的气度。”叶姑娘撇了撇嘴,“哼,小人之心。”
“行行行,我小心之心。”李莲花翻了个白眼。
“我是说认真的,跳舞本来就没有什么低人一等的,这杨柳迎春、夏荷抽枝、秋风落叶、冰雪琉璃,四时变幻,万物生灭的感触,不同人有不同的表达。”
“为何琴萧便是修身养性,舞乐就是奇淫巧技呢。说到底还不是看的人心有妄念。”
“对!对!我也是这么觉得!”纪公子真的是个自来熟,举杯就要敬叶姑娘,“那些文人墨客定义的君子之乐,何必在意!”
李莲花一挑眉,这倒显得他是个局外人了?
叶姑娘得意地冲他眨眨眼,“你这个朋友挺有意思的嘛。”
“叶姑娘,其实在下跟你下过三年的棋,虽然均是输了,可你也不至于完全不记得吧。”纪公子倒是丝毫不介意当年之事,问出了他当年便想问的事,“这李相夷还不是连输三十六局,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呀。”
“呀,那当真是我记性不好了,实在抱歉。”叶灼勾了勾嘴角,“李相夷嘛,我喜欢他天真骄傲。”
“啊?”
“我挑他入暖阁是因为,赢天之骄子,看他们气急败坏,很有意思。”
“可是呢,他连输了三十六局,还主动昭告天下,好像赢了理所当然,输了也理所当然。”
“他不觉得输给一个青楼女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哪怕怎么都赢不了,也不足以损他的骄傲。”
“也许是我自己怯懦,赢再多人,也不觉得安全,所以喜欢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天下无敌的人。”
叶灼的自信全都来自于赢,一时败了,也终究要赢。
尽管一直赢会让人很得意,但夜深人静也总是忍不住想,若是颠倒过来,阿姐就是比我聪明,比我漂亮,比我有天分也比我大气和善,那我该如何自处?
这江湖熙来攘往,可李相夷是我心里永远的天下第一。
可惜,李莲花如今并不觉得自己天下无敌。
命运令人敬畏。
有些事情始终是少年意气。
“李相夷这个人啊,确实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他总是不分场合,把你的风头全部抢光,还笑着问你感觉如何。”
“每次我都恨得牙痒,想给他的酒里下点毒!”
李莲花哑然失笑,久久望着面前的酒杯。
纪公子竟然也想过给他的酒里下点毒……
“可回过头来,却还是觉得他是我众多朋友中最特别的那个。”纪公子长叹一声,“又可恨,又让人心生向往。”
“这喜欢出风头的毛病,如今我不是也改掉了吗。”李莲花仰头喝掉了杯中酒,“你不至于现在想起来给我的酒里下毒了吧?”
“你们关系这么好的呀。”
叶灼很少见李相夷真正的朋友,纪公子是他故人中唯一一个不让她讨厌的。
“那当然了!当初可是我把江山笑的屋顶借给他,搞出那轰动扬州的红绸剑舞。叫什么来着,哦,醉如狂三十六剑。”
李莲花连连摆手,“都是年少轻狂,不提也罢。”
酒快要见底,一直坐在那温言看他们谈笑的纪夫人连忙起身又拿了一坛,“李门主何必谦虚,这当年万人空巷,我们楼里的姐妹只要不需陪客的都去看了,真是惊为天人。”
“啊?那岂不是独独我没有看过?”叶灼想了想,“那晚我忙着——”
忙着杀谁来着?
“……早睡。竟然连这都错过了。”
“无妨无妨。”纪公子使了个眼色,“如今有的是机会,让他专门舞给你看呗。”
“这……纪暄你可不要乱代我应承什么啊!”李莲花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跟叶姑娘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没有关系。”叶姑娘语出惊人,“他不为我,我可以为他啊。纪公子不如将江山笑的屋顶再借我一次。”
李莲花:“????”
“哈哈,没有问题!”纪公子直拍大腿,“看来我的江山笑注定要成这扬州的传说!阿芙,你一会差人去把隔壁冶春茶社的座位全包了,不,把所有能看到咱们屋顶的酒楼茶肆点心铺子的位置全包了!”
“不是。”李莲花听得直头疼,无语半天,“不是,你们……”
纪公子:“我越想越觉得这主意甚好,干脆把隔壁的店面整个盘下来,以后再有这种事,就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纪夫人:“叶姐姐需不需要我们帮你提前宣扬下?”
叶灼:“这扬州最好的成衣店还是锦绣坊吗?阿芙你下午有没有空,陪我去挑身衣服,要那种大红嫁衣的。”
李莲花:“你们是当我死了吗?”
“哎呀,这等美谈有何不好。”纪公子自来熟地揽上他的肩膀,“搁十年前你不是求之不得吗。”
李莲花一肘子把人捅开,“好什么好,多大的人了这般招摇。”
叶灼拉长了尾音阴阳怪气,“李神医,这你又不是李相夷,他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李莲花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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