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直视她,冷冽的寒光从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溢出来。
叶姑娘也仰头看他,毫不避让,目光里有几分傲气,几分野性,像一朵绝艳而狰狞的花。
“铮”的一声脆响,少师剑出,满室幽光,映目生寒。
少师贴上了叶灼的脖颈,剑锋微微入肉。
绝世美人长发散落,脖颈纤长,锁骨突出,眼下只穿了一件中衣,一丝鲜血沁出落在白衣上,端的是形容妩媚。
若换做别的少侠,此时大约免不了生出一丝怜惜,可是李相夷心中只有满篇‘公道正义’,觉得这个女人好生恶毒。
少师的剑身光润无暇,倒映着她寒意凛然的眼睛。
叶灼也不避让,只偏头看了一眼剑锋,眼神玩味:“少师?”
“呵,真是讽刺。”
李相夷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位清焰姑娘看向少师剑的眼神,倒与旁人格外不同。交织着不解与怨恨,像是下一秒就要夺来折断,再狠狠踩上几脚。
“真是老天不长眼,居然还遂了他的意。”叶灼眼底寒意更甚,“叶老城主大约做梦都想要你这样的儿子。”
这下他知道她是谁了。
传闻中的叶二小姐。
叶氏出那件事的时候,他还在云隐山中练剑,此等江湖逸闻,从来都是师兄每次下山回来跟他转述。
不夸张地说,早在李相夷初次握剑之时,便知道自己会是剑道魁首,天下第一。
可毕竟他未入江湖,而当时武林中颇负盛名的‘剑道天才’是云城叶氏的小公子叶凌。
这位叶公子本是他下山后要挑战的第一人——名门叶氏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未握筷子先握剑,一剑霜寒十四州,听起来就是个不错的对手。
可骤然听闻这件丑事,他只觉得惋惜,倒是从未想过这位叶二小姐后来如何了。
大约,是死了吧?
他总觉得这位叶二小姐跟自己一般年少骄纵,要不也不会在宴席上自废武功——易地而处,换做自己宁可自绝经脉而死,也不愿平白受辱。
可叶姑娘如今站在这里,那定然是踩着许多人的尸体。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叶灼看他眼神变化,平淡道:“我杀过的人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从云城到扬州,便有不下一百个。”
“而扬州城内有多少,连我自己也记不清。”
她语气轻飘飘,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我很理解纳兰夫人,她有无数的理由恨我,尽管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我不懂,那些陌生人,跟我无冤无仇,有的甚至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却那么前赴后继,有那么惊人的恶意。”
叶灼语气轻柔缓慢,却字字都像冰块跌落。
“那时候,想要折辱我来讨好叶家的,可全都是名门正派。”她语气极冷,握着梳子的手攥得发白,“除了只有女弟子的峨眉,无人不掺一脚。”
“他们把追杀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十几岁的女孩子,称为‘侠义’与‘公道’。”
“叶姑娘。”
李相夷觉得有必要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正道’挽回点名声。
“武林正道,也不全是如此。”
“那便如何?我便原谅他们吗?”叶灼一副戏谑表情,嘴角微微勾起,“李门主莫不是觉得,自己跟他们很不同?”
“你什么意思?!”
李相夷登时眉头紧蹙,胸中一口气憋得差点爆炸。
自然是不同!
“李门主觉得黄七、季名、樊潘、何九阳该死,因为他们侮辱的是峨眉弟子,名门贵女,甚至魔教中人之妻。”
“说白了,就是良家妇女。”
“可是白无痕、江景在你眼中并无过错,甚至,你觉得白无痕为我赎身,迎我做妾,我当感恩戴德。”
“敢问李门主,青楼里的这些姑娘,哪一个是自甘风尘?或被父母换了银钱,或被人贩子拐卖,还有被人骗了私奔,又辗转卖入青楼——”
“若不是被逼到绝境上,谁生来自甘轻贱,去讨男人的宠爱?”
“可这最终,是达官显贵,武林名门,仗着滔天权势,肆意消费姑娘们,好像这些苦难与他们全然无关。”
“明明是加害者,摇身一变就可以扮演他人的救世主。”
“施舍几枚银钱,便要人感恩戴德,伏低做小,还美其名曰红颜知己,江湖佳话。”
李相夷一时语塞,被叶姑娘的眼神逼得微微移开眼。
他不是第一次直面民生疾苦,但如叶姑娘这样锋利直白的质问却是第一次。任他平日里脑子转得再快,此刻也被说懵了。
他竟然对自己一直坚持的‘公义’产生了一丝丝怀疑。
“李门主看不惯武林中的恃强凌弱,却任由江湖中人对普通人为所欲为。”
“你眼里的公平正义,只是你们这些站在权势巅峰上的,男人们的公平正义。”
“你跟他们相比,也不过是伪善地更加冠冕堂皇一些。”
叶灼字字刻薄,句句诛心。
从来,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李相夷到底是少年心性,握着少师的手都气得微微颤抖。
可是叶灼毫不收敛,反而更加咄咄逼人,一副‘你有本事就现在杀我’的强硬。
“这江湖从来就是弱肉强食,哪有公平正义?”
“你不过是觉得,正面搏杀符合你心里的光明磊落,用计用毒皆是下作手段。”
“可那杀人不见血的‘势’又如何呢?”
“你可知有人无法握剑,生来就被剥夺了读书行医经商习武的权利,却要他们‘光明正大’,看不起他们‘奴颜婢膝’,真正遇到性烈的,便叹一句‘可怜’作罢。”
“就像将草原上的幼狼捕回来,然后说,狗从来便是如此,摇尾乞怜。”
“你倒是风光霁月,好生清高。”
李相夷已经快要爆炸了。
杀气一寸一寸袭眉惊目。
少师剑气暴涨,被他狠狠攥住,指节泛白。
“李门主自诩正道之光,但整日忙着的,不过是代替弱者原谅强权,再给比你弱的强者,制定属于你自己的规矩。”
“什么江湖刑堂百川院,着实可笑。”
“怎么,这就听不下去了?”叶灼看他忍耐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忽然笑道:“那我劝你赶快杀我,不然接下来的话,你肯定会后悔听见。”
她换了一种妩媚缠绵的清甜嗓音,故意呛他:“李门主你长得如此好看,如果不曾被漆木山收养,也没有机会练剑。”
“等容色长开一点,便很可能被人贩子看中,卖去漠北做娈童。”
“不知堂堂四顾门主觉得如何?”
“皆是命数,自当认命吗?”
!!!!
你在说些什么!!!
本来是兴师问罪来的,却没想先是被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后被莫名其妙一通羞辱。
惊人的杀气席卷了整个暖阁。
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失控边缘,握剑的手都有些不稳。
可不知死活的清焰姑娘仍然仰着脸,目光丝毫不惧。
“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也不后悔杀那些人。”
“我生平唯一的悔事,是当年不该赌一时之气,在宴席上自废武功。”
“我该杀了所有的宾客,带着少师剑与金银细软离开。”
“时至今日,李相夷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两人就这么无声对视着,僵持许久。
最终,李相夷握着少师的手微微颤抖,剑尖缓缓垂了下去。
他甚至动了内力,才强压下满腔怒火。
“叶姑娘……说的是。”
他知道自己今天杀不了这位清焰姑娘了。
脑子好乱,而且……若要杀她,用少师总归是大大不妥。
“这少师剑,物归原主。”
叶灼一愣。
旋即冷笑。
“不必了。”
她转过头去,把那梳子‘啪’地一声扔在桌上。
“这人心脏得很,剑却是无辜的。跟了你也好。”
又沉寂了两秒,李相夷缓缓开口:“但我……还有个问题。”。
他要弄明白,那瞒过了佛彼白石的杀人手法……究竟是什么。
清焰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说。”
“叶姑娘既然没有武功,是如何杀的那些人?”
然后他又摆了摆手,“算了……如果你觉得冒犯——”
“没什么冒犯的。”叶灼直白道:“是同心蛊。而且我也不是一点武功都没有。”
这同心蛊是苗□□有的情蛊,分为雄虫和雌虫,由女子以心头血饲养雌虫,在大婚之日,让夫君服下雄虫,立誓终身不离不弃。
从此蛊虫寄宿在情人的心脏中,平时无事,但一旦雌虫的宿主死去,雄虫便会咬开宿主的内脏去寻雌虫的尸体。
苗疆女子用它来惩罚对感情不忠的夫君,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虽然名叫同心蛊,但其实并不同心,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完全掌控。
怪不得那些人表情都那么痛苦,心脏也都被毁掉了,也探不出是中了什么毒——原来是先承受了蛊虫噬心之痛,才被人一招毙命的。
可这同心蛊若要起作用,需要雌虫死去才是啊。
“看你表情,是想问为何我没事。”叶灼露出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我怎么可能用自己做饵。”
她用轻描淡写地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我自然,是将母虫喂了路边野狗了。”
任他是八方不动的李相夷,在听到这一句时也不免发自内心地打了个寒颤。
这便是他与叶姑娘见的第一面。
叶姑娘的身世很可怜,但她又似乎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她狠辣,犀利,刻薄,行事诡异,让人心惊。
可偏生又惊才绝艳,令人见之难忘。
当年李相夷留下的心理阴影,跟十几年后李莲花被叶姑娘认出时如出一辙——
就像他跟方多病说的,这叶姑娘是那种你只要见过一次,便会祈祷终生不要再被她看见第二眼的人。
李莲花笑着摇了摇头。
他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明白‘何以叶姑娘会爱上李相夷’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叶姑娘不仅杀人如麻而且手法相当狠辣,把李相夷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