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男人当中的一个先是面色铁青着将冯小姐的右腿拧向一个不可到达的方向,又看似好心地帮她调整姿势为侧趴着,让右腿不用着力,这才放心地抓起佩剑走上前。
冯小姐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在场的男人们都皱了皱眉,有的因为烦躁,有的因为痛心。
但卡斯克伯爵的手下都意志坚定,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我听说只有弱者才爱抱团,”帕迪斜睨着周围的人,勾起唇角,“你们是想说自己是弱者吗。”
新增的两个战力明显不能算作弱者的范畴,他们都是拥有着高阶战术水平的骑士,一个叫扬,另一个叫雷耶斯。他们在教会的教导下成长,忠诚与勇气是他们的底色。
扬本身是他国的骑士,但他所忠诚侍奉的对象死于一场魔物的讨伐战,他拿着原主人的信物辗转到了卡蒂夏王国,卡斯克伯爵一眼认出了他手中信物的含义——这是家族的信物。他也因此得知了原主人和卡斯克伯爵的祖上关系,从此卡斯克伯爵成了他侍奉的新主人。
雷耶斯则是因家中病重父母错过王国骑士收编的青年,他是个过于孝顺的人,刚入军团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撑庞大的医药费,他选择了在家照顾因年迈而缠病的父母同时多种田好缴纳赋税。但神明并没有因他的努力而格外眷顾他,无论他多么努力,天灾不会变,赋税不会减少,医药费掏空了他的所有积蓄包括房产。在他穷困潦倒负债缠生之时,是卡斯克伯爵伸出援手告诉了他另一种生活的希望,虽然他仍然负债累累,但他现在至少让父母有了块可以永远安息的土地。
里克、扬,雷耶斯都有不能失败的原因,他们都很清楚,失败了将对不起自己的信条。
帕迪环视了一圈,心中飞速盘算——一个半残的手下败将,一个断指拿剑,也就是说其实战斗力还全在的只有一个,但是自己其实也没有多少力气,他在刚才的战斗中已经受了过多的伤,脑袋还嗡嗡作响,并没有自信和这些战士们再比什么长时间近身战……
快速定胜负,必是关键。
不等这些家伙的应答,帕迪先发制人,起手一记广域范围爆炎。
“轰——”
巨大的噪鸣。
火焰在他脚下如同暴风一般四散爆裂,烟尘弥漫蒙了人眼,包围帕迪的三人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向后退去。帕迪轻盈地踩着地面,被火焰炙烤熟透的地面竟发出了咬破酥皮一般的声音。
他先趁着火势隐匿住身型冲向扬,毫不犹豫一个干净地侧踢踢向对方脖子,将对方断指的手狠狠踩在地上。
“嘎吱”手掌断裂的声音,同时对方因此卸下了武器。但扬还没来得及发出闷哼,帕迪紧接着将武器一脚踢向了烟雾的不远处。
“噔。”清脆的剑鸣。
是剑与剑的碰撞的声音,雷耶斯喘着气用剑格挡住了飞剑。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下意识格挡住了攻击。
雷耶斯惊魂未定,瞳孔收缩,又一个下意识向火光源头处侧偏,脑袋边炸开了烟花。
女神保佑,他连躲了两次。
“哼,真走运。”
飞扬的火焰渐渐扒住地面不再放肆,红发的魔法师静静矗立在火焰中心,他脸上和身上都是血,衣服也破烂不堪。
卡斯克伯爵锁住冷凝喉咙的手微微颤抖,但仍不放开。冷凝在火焰散去后找寻着不远处的冯小姐的踪迹,对方正手足无措地跪伏在扬身后,像是一只被电晕了的蚊子,右腿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她的胳膊仍然还在挣扎,似乎是妄图用一条胳膊挣动整个身体。
她头发乱蓬蓬的,泪水鼻涕灰尘与血混了一脸,头部后仰,似乎是因为疼痛直冲了她的头顶,身体也一阵一阵抽搐着。
在冷凝22世纪的观影体验里,也从未见到这么冲击性的扭曲身体。
像我这样的人,要是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
冷凝半阖了眼眸,看向旁边眉毛皱成一坨的卡斯克伯爵。
看这个男人刚才遇见自己的那副表情,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冷凝在以前的世界见到过类似的表情,那之后并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当时被教导那表情叫做什么来着,一见钟情似的迷恋?跟白痴似的。
爱是地狱,一见钟情更是。想想也是,一个着急于对着打眼见到的人说爱的家伙,除了性你还能对他指望什么?这种原始冲动能被刻画得美好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
冷凝静静闭上眼,他在等待着地狱的降临。
魔法师与伯爵的手下们仍然在酣战,但帕迪就如同不灭的火一样惹人烦躁,一直不曾倒下。
从帕迪出现发出动静到现在已经超过7分钟了。
在场里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的卡斯克伯爵皱紧眉头。
两个废物手下,如果不是意志坚定,早都没有了继续坚持在场上的能力。再打下去极有可能是败局,现在逃跑至少还有一个能活动的雷耶斯能保护自己离开。但是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转移帕迪的注意力保证自己成功脱身。
已经七分钟了,动静很大,虽然这个时间段这条小路人会很少。但王都的巡逻是两小时左右一次,距离黄昏时分很近,卫兵极有可能会巡逻到这里。
焦灼的卡斯克伯爵不安地抖着腿,冷凝被他丢在脚边,非常安静毫无反抗意志。即便如此,他仍不忘锁住冷凝的喉咙,这是他重要的人质。
对,人质。
卡斯克伯爵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烟斗,颤抖地抽了两口,咳嗽两声,手下们反应过来顿了下身子。
帕迪在对手凝滞身型的瞬间就明白了卡斯克伯爵将有所异动,只见卡斯克一把将冷凝丢了出去扔向帕迪,把烟斗向冯小姐上方抛去,烟斗撞击到天花板上天花板炸裂开来。石板断裂下坠砸向冯小姐,这场景仿佛是一只飞石打算草草杀死路过的蚂蚁,那么轻易。
帕迪慌忙接住冷凝,手一抬,掌心出现发光的旋转魔法阵,让正欲砸向冯小姐的断裂石板爆裂开来,飞散的石块精准地全都落在了冯小姐四周。
但是——
“轰——”
就在帕迪伸手帮助冯小姐的刹那,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破裂的石块和熊熊火焰从上方向帕迪和冷凝急速袭来。
是卡斯克伯爵干的,他知道魔法师一个瞬间只能使用一个魔法。
带着火焰坠落而下的巨大石块在冷凝眼里就像灾难片里那坠落地面的陨石,燃烧而炙热,在昏暗的空间里是那么显眼。
火光飞速靠近,冷凝闭上了眼。
他感觉到了滚烫的气息,透过眼皮也能看到光亮,耳边也传来了巨物飞速靠近的气流声。
“砰——”
“咚——”
“刷啦啦啦——”
“快走,废物。我可不想被卫兵们抓起来。”
“唔……对不起,大人。”
“别废话了,快走。”
“轰——”
“啪——”
“咚——”
“嘀嗒嘀嗒”
想象中的疼痛感迟迟没有到来,冷凝疑惑地睁开双眼。
四周一片漆黑,烟尘让一切朦朦胧胧,只有地上的火光能让人看清身体边缘的痕迹。
眼前是帕迪·霍伊尔放大的脸,他看上去狼狈极了,额角破碎,脸也肿且血肉模糊着。他身体微微颤抖着,肌肉紧绷,血正顺着他的胳膊,他的胸膛,他的脊背……他身体的每一处滑落,落在下方冷凝的身上和脸上。
火星也如同雨一般温柔地下落着。
“太好了……”帕迪·霍伊尔笑着说。他皱着眉头,笑得很勉强,但又似乎很真心。
无法理解,莫名其妙。
冷凝躺在帕迪身下,对方身上滴落的血液正从他的眼角滑落仿佛是他哭了似的,血液滚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他有些难受地眯了眯眼。
这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他被很好的保护了,帕迪·霍伊尔用肉身抵挡了所有的冲击,冷凝现在还能看到穿过对方左肩的尖锐石板。
是军人下意识的职责吗?但自己似乎不算这个国家的国民。是王国下达的保护任务吗?但是对于王国来说一个魔法师的价值应该比自己这个没有任何能力的人强。
总不可能是所谓的莫名其妙的爱什么的吧……
明明四周都是火,但冷凝却觉得浑身冰凉。
被断裂坍塌的墙体与天花板压住的帕迪两手撑在冷凝的耳边,他长长的头发如同火红的瀑布坠落在冷凝四周。周围传来了房梁断裂的声音,有火与石块在四周不断下坠,但冷凝确是安全的。
“为什么……”冷凝有些恼火又有些悲伤地问。
“……我喜欢你。”
很好,闭嘴,别说了,烦死了。
冷凝看向那张已经看不出是帕迪·霍伊尔的蠢脸,他笑得还是那么放肆而恶劣,仿佛对方就如同以前魔法学习时一样知道自己现在很困扰并且以此为乐似的。
“你就算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你。”
“我知道,你要是能这么容易喜欢上人,我也就不会喜欢你了。”
哈?什么白痴没营养的对话,你是受虐癖吗?
“你就是这种人不是吗?我知道的。你很聪明、胆小、多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知道的。独善其身,不爱麻烦别人也不爱被麻烦,我知道的。只能接受有效社交,无意义的社交能少就少,我知道的。”
“……”
冷凝接不了话,他也希望帕迪别说了。
如果不是他这样的人来听是别人来听可能会非常感动吧,但他做不到,他只感受到了巨大的愤怒。
他愤怒于帕迪·霍伊尔的愚蠢,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是多么强,帕迪的生命重量明显比他重很多。他愤怒于自己的弱小,如果自己能轻松手刃对方,就不用出这么多事,帕迪过来也不再是受苦受难而会是双剑合璧。他愤怒于对方的冲动,因为感情用事没动脑子,如果直接搬援兵多好就算极有可能见到的是一座空宅或者两具尸体也比现在留下个废物的自己强。
他更愤怒于自己,愤怒于这种时候都不会感动而是只会愤怒的自己。
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活在这世界上。
我有过给世界带来什么美好回忆吗?没有,自己没有给这个世界创造过任何价值与功勋,所有见到自己的人都跟拜神似的,但自己并不是什么神。
我有强大的能改变世界的力量吗?没有,连魔法都没学会,理论知识再多不能应用也知识一纸空文而已。
我有帮助过什么人吗?没有,甚至连记住的人名都一只手数的清,而且正相反因为我的到来,这里人的工作任务反而更多了。
我是个给人带来不幸的废物啊。
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活在这世界上。
冷凝闭上眼,耳边传来了帕迪哼哼唧唧的话语。
“我喜欢你……”
他一直说着,仿佛今后再也不能说话了似的。伴随着话语,他的血一直滴落在冷凝身上,明明身体这么冷,但帕迪的血烫极了,那些被血沾湿了的部位也烫极了。
烦死了。
冷凝脑海里回荡的是更早而又熟悉的话。
“喜欢待在阴暗角落的废物老鼠。”
“像你这样的东西,除了我,没人真正爱你。”
烦死了,爱或不爱,这种时刻还要判断个正误。
烦死了,帕迪·霍伊尔的话仿佛紧箍咒让人头痛。
要是一切痛苦都由我承担再由我带走就好了,要是我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明明闭上了眼,却蒙眬中感觉看到了父母愤怒的脸,自己正被一拳打倒在地。除了心脏,身体全是冷的,但攻击和谩骂并不会停下。正是夜晚,窗外的霓虹灯五光十色,整片城市是那么亮,照亮了天空,月亮都不甚清晰。
世界是那么寂静,世界又是那么吵闹。
我累了,我想休息。
熟悉的感觉侵袭而上,耳边传来黑泥滴落的声音,不同以往非常清晰。从头部开始,身体开始蔓延起剧痛,每一处都在敲击着他的神经。
他感觉到了,心中有血液在滴落,那嘀嗒声伴随着咚咚的心跳节奏分明。
他感受到了,虽然他双眼紧闭,他能感觉到眼睛炙热且酸涩地流出了些铁腥味的液体。
他感受到了,内脏蹦蹦跳着,在体内炸裂开来。
他的胳膊涌出了血液,咕噜噜流着。他的左肩自行开出了个窟窿,炙热的空气在里面欢快地穿过。他的额角破碎开来,血液缓慢而优雅地漫过脸旁,在他头下开出大片的花朵。
血液四溅,染红了地板,身体莫名热了起来。
冷凝耳边出现了耳鸣,脸上不再感觉到帕迪·霍伊尔滴落的血,他疑惑地睁开眼——是帕迪完好无缺的脸,他看上去全好了,他正睁大瞳孔,眼神灼灼,火红的瞳孔中映射出了血肉模糊的自己。
完好无损的帕迪。
血肉模糊的自己。
“请献上温度,我将赐予你祝福吗……”冷凝轻轻嗫嚅道。
他懂了,原来是爱慕者的热血,还有什么比这个还要炙热。
“你在这个时候还要思考什么啊!给我撑住,别睡着了!”帕迪着急地大叫着。
烦死了,这不是你得救了吗?
冷凝有些放心地舒展了眉角,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触觉正在消失,明明躺在地板上,却没有躺着的实感,自己仿佛飘在空中似的。
“该死,你他妈别睡啊!我不会治愈术!”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了,只留下大片的红光在黑暗里摇曳。
“轰——”
是石板断裂的声音,应该是帕迪击碎了坍塌的石板吧。
“簌簌”
声音越来越弱,什么也听不到了。
冷暖也感觉不到了,疼痛也没有了。
燃烧的火星味也闻不到了。
嘴里的血浆味也尝不到了。
一切都没有了。
我似乎是真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