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人潮之中僵住。
直到后方传来“快走”的催促声,走出去两步,她再度回头。
她平庸的回头淹没在所有千篇一律的背影中,没人关注,只有队伍末尾兴奋的人群,仍在讨论。
“已经定了吗?”
“定了啊,这几天就是去拍宣传照了。”
“真假的我靠,我们学校要出明星了?”
“以前好像也有娱乐行业的校友吧,不过没有特别红的那种。”
“这么说的话——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他了啊,他还来上学吗?”
……
听到最后一句,她再也听不进其它。
怎么会这么突然……
不过似乎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从那些人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附近,从他偶尔几个下午的提前离场,再到一整天的失踪。
沈听夏心脏重重一沉。
有什么沟壑在命运的手中无限加深,入圈、明星、电影,每一个词汇都熟悉又陌生,离她遥远得仿佛泡沫吹起的幻境。
那他以后呢?就去演电影了吗?再也不回来了?
……不念书了吗?
她恍惚地猜测着,一整天也像踩不到地面,她怀疑这是个玩笑,但一天、两天,前右侧的窗台再也没有出现那双腕骨分明的手,没有橙黄色的汽水,和透明袋的面包。
她等来的是电影宣布男主的海报。
那天整个学校几乎震荡,每十个人里就会出现一只手机,他们聚拢在一起,视线全都聚焦屏幕中央,高清特写的海报旁,黑色宋体拓于其上。
江溯「饰」周游。
那仍旧是她无比熟悉的一张脸,此刻隔着屏幕,明明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靠近,然而更远,其实更远。
她无法准确辨明自己那一刻的心跳,是为了他能万众瞩目而开心,还是数不清的失落和涨潮?
好像都有。
她垂下眼,在人群中忽然看到自己的鞋尖,初高中一直都爱比这些,大家都穿校服,鞋子就变成唯一划分阶级的工具,那一年红火的是耐克和新百伦,一双要大几百,她买不起,家里都是最普通的帆布款,也不是她们口中的匡威和万斯,就好像她这个人一样,永远沉默,永远不起眼,永远仰望,最亮的那颗星星。
她一言不发地退出泛滥的人海,她知道这一刻,会有很多人进场爱他,比之前还要多还要多——数以万计的、十万计的,她退场也不会有多明显,谁在乎呢。
那一年的微博热搜还没发明出“爆”,但她从别人口中拼凑得知,他上了很久的热搜第一,他没开微博,所以贴吧一夜涨粉三十万——她计划得少了,他比她认知以内还要讨人喜欢。
他终于发出更璀璨的光,在她仍旧泯然众人的岁月里。
她开始时常看着窗外发呆,开始喜欢上下雨天,已经无法靠近了,雨天是离他最近的记忆。狂风大作时送来雨打树叶的冷香,像任何一个如常的晚自习,他路过她的窗台。
没有他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每一天都变得难捱。
她时常幻想某一天看向熟悉的位置,他会突然出现,然而没有,一天也没有,漫长的三个月被拆解成更漫长的两千个小时,每个小时她都在瞭望自己愈行愈远的灯塔。
那天,她在小卖部买早餐,遇到卜睿诚。
他还是一副乐天到不行的样子,她买了四块钱一个的汉堡包,在微波炉旁边等待,他说了句“同学稍等!”,就把自己的也放了进来——他买了三个。
加热的过程中,她忍不住频频看向他。
卜睿诚没玩手机,不小心跟她撞上视线,她错开,半晌后,听他自来熟地问:“有什么事吗?”
……
以往这种时候,她是不会说话的。
但到底忍不住,她抿了抿唇,鼓足勇气开口:“……他不会再来了吗?”
清晨的小卖部空旷而安静,球场偶尔传来篮球的声音,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没头没尾,谁能听得懂,忍不住懊恼时,卜睿诚却能听懂意思似的。
“哦,”他说,“我也不太清楚。”
那天就在这样的对话里戛然而止。
午休打水时,她在饮水机旁边,听到卜睿诚压低声音的电话。
几乎只需要一个气音,她便准确分辨出对面是谁,一时手颤,一滴热水溅在指尖。
她被烫得一抖。
卜睿诚手指拢住,挡在嘴前:“说真的,你还回不回啊?她——”
她呼吸突然一停,听他继续说完:“……们都问我你还回不回来呢。”
这才对。
所有人都在问,所以卜睿诚才能一遍就知道她在问什么,怎么会是因为他们知道她,怎么会是认识她。
她在他们的对话里,只是背景板其中的一个代称。
那边说了些什么,太嘈杂了,她再怎么努力也听不清,只是卜睿诚很兴奋地提高音量,压着嗓子说:“明天回?真的?!”
——明天?
来上学还是……来收拾东西?
卜睿诚:“我靠,不会堵吧?兄弟,你现在巨红,抽屉里礼物都快放不下了,什么时候来给我签个名。”
四下终于寂静。
时隔许久,她终于听到他完整的声音,少年笑着懒散一扬音调,然后说:
“少来。”
他分明如此意气风发,如此风头正盛,可她竟然无法被感染,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她曾用尽一切努力想攀高,原来其实,都是徒劳。
第二天早上睡过头了。
她出门从未如此匆忙,连早餐都来不及吃,一路狂奔去学校,到了班上看他不在,又背着书包往外跑。
秋日的清晨,雾浓风冷。
她站在树下假装吃早餐,看到学校门口渐渐围了些人,应该是小道消息传了出去,路人和狗仔挤满宽阔的校门,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都举着镜头。
遥星街尽头,一辆白色的车驶来。
她费尽心思也没辨认出这是什么牌子,也不知道车型,只知道他先下车,大概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顿了顿,很快,随行的人下车,暂时充当他的安保人员。
“我就说要带保安吧!”她听到隐约对话传了过来,那人说,“你还说什么不会有人,开玩笑,谢超导演的男主角,谁不想拍?”
他低声,“少说两句。”
很快,她茫然地看到那些人一哄而上,毫不在乎是否会挤到他,那些镜头靠得很近,像要爬到他的脸上。
她皱眉。
有人靠近他,不知是被人推的还是有意,下一秒,黑色衣服的保安将那女生一把推开,还没来得及用力,她看到江溯伸手拽住保安手腕,皱了眉低声说:“别推。”
——时光一瞬回退。
她想起音像店里,自己有一次险些摔跤碰倒他的杯子,而他的第一反应是给了个力将她扶住,这才捡起掉落的杯子,她满脸涨红讷讷说了句谢谢,他曲起指节说没事,疏离温淡,始终没有抬头。
一直如此。
他对别人好不是因为那人有多好,是因为他自己,足够好。
他连绅士都会划清界限,从不给人臆想和预设他会爱上自己,他路过就会发光,然后照亮所有人。
众人簇拥在他身旁,门卫驱散一批,但学生们仍然跟随,牢牢贴紧。
而她只是站在树下,瞭望许久,始终在他看不见的身后,看他走远。
他重新回到了火箭班,并没搬走。
电影大概是进入制作期,他前几周偶尔会再消失,听卜睿诚跟人大嗓门地说是去补拍,往后便再没离开过,又听说消失三个半月,他成绩也只下滑了几名,很快就又再追上。
这是她的一整个高二上,他像传说,也是神话,他的手仍然会出现在那个窗台,仍旧有高高抛起的面包,思考时指节会敲击窗台上的瓷砖,一切看似如常——
但她知道,一切早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