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写本已经脱胶,随着动作散落一地,他抬手去拾,画面内容却闯进眼底。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她的练习本。
巴掌大小的米黄色纸张,带有独属的木屑纹理,其中一张又一张,画的都是人像。
从下巴开始勾勒而起,叠起的衣领下拉链曲折,最生动的是附中校服的衣褶,臂弯处走线清晰而分明,再往下,一直画到腰迹。
没有五官,他无法辨认出她画的是谁,只是能发现,这厚厚一本近乎数百张,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男生。
和那张照片上,只露出一个背影的,是同一个人。
他没再动作,蹲在那里出神许久,直到她弄好头发从浴室走出,才看到这一幕。
他没避讳,他们之间无论什么向来坦白,她看过去半晌,又被闹钟分散注意力。
“先走吧,”她说,“一会再收,要来不及了。”
最终,因为难以收拾,他带走了那整个米黄色的箱子。
她的箱子根据颜色做了分类,粉色的是衣服和日用品,蓝色的是绘画工具,黄色的是所有珍贵的纪念品,从她知事起到现在的所有。
带着也好,以免不在身边,总怕弄丢。
她给自己定了个出发时间,她做事一向严格按照计划,上了车才知道,他之所以说什么时候出发都行,是因为他包下了一架私人飞机。
空旷顶楼的巨大平台上,飞机在她面前降落,扬起巨大风浪。
她没空感叹或是与他交谈,因为他的注意力似乎还在那个速写本上。
其实她想说,那都是很早的老物件了。可是高中那年在它身上浪费了巨大心血和时间,让这本普通的速写本也有了意义,她怕自己不在家,就将它放在无人的房间,它会失踪或烂掉。总不如带在身边更让人心安。
终于,飞机驶入相对稳定的平流层,他开口问:“本子里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么?”
她停了半晌,然后说:“……嗯。”
“你当时很喜欢他?”
她笑笑,“算是吧。”
他沉默许久,这才问:“喜欢了很久?”
她不知如何去计算。
“按照每天都很关注他的动态来算的话,”她想着,“大概是……六年吧。”
高三那个暑假想着要放弃,可总也没法放手得那么彻底,只是将他的定义从同学换成明星,又关注了四年。
她启了启唇,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说,话题却被他转换走,他说起国内和片场,她愣了会儿,意识到他也许不想再谈,很配合地转走了思绪。
……
她以为回到国内,属于伦敦的那个话题就不会再继续。
直到那天下午他收工,她楼下的房间已经退掉,暂时住在他的套房里,忽然在外面听到熟悉的声音。
卜睿诚:“你看开点吧!算我求你!!”
紧接着是隔壁门锁拉开的声音:“我不去打扰你俩了,被你灌得头痛,睡会,晚点让管子哥给我弄点粥喝。”
然后隔壁关门,她门口的锁被卡刷响。
江溯垂着眼走进来。
她那时候正在看环贸的场地图,过了会儿才转头,闻到空气里酒精的味道。
她说:“你喝酒了?”
“卜睿诚过来,就在房车后面坐着随便喝了点。”
她放下鼠标走过去:“那你醉了吗?”
“没,”他睁开眼,视线确实清明,“我酒量很好。”
她停在他面前,他正坐在床沿,于是她略俯下身去看他,对视半晌之后,他忽然开口:“跟我说说吧,你们的故事。”
……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太不应该。
在他们这个年龄,喜欢过几个人、谈过几段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相框里合照在正面,也不过就是留了张从前的相片,和那时的速写本。他得允许她有回忆,尽管那段回忆和他无关。
他发现后的每一秒都在这样说服自己,然而无用,像是缠了个死结把自己团团围住,他发现他很难做到完全释怀这件事,总有人形容他绅士克制,然而对于她,就连拥抱和亲吻也会失控,甚至此刻,竟会萌生出截然相反的、只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占有欲。
情绪是陌生的,但浓烈。
想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听多一点,还是不想听多一点:“算了,别说了。”
她半蹲了身体,手指垫在他脑后,轻声问:“你生气了吗?”
他摇头。
“嫉妒。”他终于肯承认,“我嫉妒他。”
嫉妒被她这样喜欢过的人。
他一直觉得她的情绪是温而淡的,爱也一样,但没多想,只觉得她大概天生性格如此,或者没他喜欢她那样喜欢自己,这其实都很正常,但人最害怕比较。
原来她也不是不会爱人,只是炽热地喜欢着的那个人,不是他而已。
她陷入短暂沉默,他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大概觉得他这一刻有些无理取闹,他也知自己过线,然而难以控制,胸腔中像是没有柴,只能点燃脏腑用以燃烧,烫的,空洞地,连要怎么克制和扑灭都做不到。
“至少,别把我们的东西装在一个箱子里,”他问,“你觉得可不可以?”
她想说她也不是那么荒诞的人,会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以汇合的方式储存。然而沉默许久,思考很久之后,她点点头,说好:“嗯,你不喜欢,我就不放了。”
他的唇被酒精熏得泛红,她抬头去亲他,这是她为数不多主动的时刻,他想,但大概是在弥补和安抚他,这样想着,又不知这个事件究竟该令人挫败还是窃喜,为什么她示好会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他克制不住地抬手插.进她发里,指腹和齿间一并用力,她吃痛,尝到一点点血的味道,往后退,不让他再亲。
但他垂头,吮掉她唇上伤口渗出的轻微血迹。他低声,含混不清地认:“错了,别生气。”
不知最后怎么又变成了他认错,半晌后她退开一些,说:“我今晚就想回去。”
“嗯,”他轻轻搅弄着,将她的舌尖吸进唇里,“我陪你。”
……
安城十点,夜色阑珊。
专乘的飞机落地江城,也不过才十点四十。
江城夏热,秋冬却尤冷,凛冽寒风刮在人脸颊上,刀锋一般。
她说自己想先出去,他以为她约了朋友叙旧,说好,十一点多时才去接她。
靠近十二点的江城,即使是商业区也并不喧闹,除了有些餐馆仍然开张,其他店铺都已打烊,只剩路灯明晃晃地挂在路中央,偶有行人,但不拥挤。
他按照定位抵达,才发现她在一家小酒馆里。
他问:“朋友走了?”
她摇摇头,“我一个人。”
“一个人?你不怕危险?”
“这不是,有你。”她语速放缓,摊开手臂,“走不动了,背背我。”
她确实心中有数,但没喝太多,因为有些话,倘若不借着一时上头的酒劲,以她的性格,很难说出口。
江溯背着她出去,顺着一圈一圈的光圈涟漪去看,才发现,这定位点在鹤溪山附近。
听说鹤溪塔在最近重新修缮,不过也只是装了灯,游客比以前多一些,但仍旧很少人会踏足这里,毕竟在塔外看已是高耸入云,攀登到顶也需要莫大的体力和勇气。
她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忽然说:“很高,是不是?”
他嗯了声。前几个月,修缮的消息传出前,卜睿诚说要保留修前的原始记忆,带着那会儿还在谈的女朋友爬过这里,然后他在那天收到了二十多条语音,全是卜睿诚控诉楼梯有多反人类,装了灯有多黑,以及,怪不得没人来这里。
末了,卜睿诚暗黑点评:没人会来第二次。
她靠在他肩头,不再说话,看他影子向前移动,又看着自己膝盖的中心。
她忽然又说:“要不跟你说说吧,我和他的故事。”
出乎预料,但又早有预料。
他顿了下,然后说好。
其实想听,如同对恋人最原始的每一个阶段的好奇,但他自诩十七岁出道,早有一颗异于常人的强心脏,却也不知道,听她之口诉说她曾经有多喜欢,又到底能否,承受得住。
他说:“说吧。”
她下巴抵着,又沉默很久,大概是在回忆从何说起,又或者记忆清晰,只是在想遣词造句。
他听到背上的人说:“我遇见他是在高二,那时候很不漂亮,也不瘦,还没长高,不会打扮……那天和学校模特队的女生走在一起,都被水枪喷得湿透,她们每个人都有男生递外套,但是我没有。”
他心脏忽然一痛。
她说:“我那时候很窘迫,很想消失,但是他忽然出现了,从天而降一样,丢给我一件外套,还帮我,骂了那个开水枪的人。”她笑了下,“虽然他们是朋友,虽然他,没有回头。”
……
风静静地吹着。
“他不知道我是谁,始终都是,我开始偷偷写他的名字,为了他往前考,希望能和他在同一层楼,我观察他的喜好,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牌子的面包,喝什么味道的汽水,笑起来是什么表情,甚至背影……”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只用一眼,就能在人群里找到他的背影。你说,这算不算一种特异能力?”
她小声说着:“因为实在是,看过太多次了。”
“他不知道,他出现在我兼职店里的那天,我高兴了多久。”
“我认出他圆珠笔的牌子,认得他习题书的种类,甚至知道他不爱吃早餐,备用面包买的是什么品牌,我会隔着一整条、漫长的走廊看他,在无数个课间和午休止不住地抬头,只为了在某个瞬间,能撞到他探出窗台的手。”
她问:“是不是很傻?”
他没有说话。
“我会在他忘记买面包的时候,把一模一样的面包塞进他抽屉里,只为了让他得到一个惊喜;后来兼职换到了奶茶店,我仍旧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看他,冬天的水很冷,但是我经常清洗杯子和用具,因为站在那个位置,正好面对他的侧脸。”
“我会去他的生日会,但因为漂亮女生太多太自卑提前离场;我会记得他路过我窗台和朋友打闹的每一个细节,我记得他手腕的弧度,记得他肩膀的衣褶,我因为他的气味喜欢上本来讨厌的下雨天,但和他分开后,雨天又回归到闷热潮湿的,我讨厌的样子。”
“我们在高三分开了。”
她说,“没有预兆地,他忽然消失了。”
他喉头忽然一哽:“只这样,你还是喜欢了他六年?”
“嗯,”她酸着鼻子笑,“只是这样,他从来没回头看到我,不知道我是谁,我还是,喜欢了他六年。”
“但也会有他的消息的,手机里铺垫盖地都是,”她抬起头,“你看,鹤溪塔这么高,六年前甚至都没有灯,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爬的时候有多害怕和手足无措,做梦都是被困在那里,但我还是为了他爬了整整四年。因为我许愿,如果他能醒过来,我会朝拜和还愿,哪怕那曾经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她说:“因为那时候他出了车祸,迟迟没有醒来。”
他停住脚步。
她没停顿,缓声说:“原因是私生粉追车,他坐在后排,伤势最重。”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他是谁呢?”她说,“他是我们附中最有名的人,只要我说出名字,你不会不认得他是谁。”
“他在高二那年被导演选中做了男主角,高三一整年没再回来,电影上映前出了意外,我好害怕他醒不过来,每天起早只为了那炷头香许愿,扫地的奶奶告诉我,鹤溪塔很灵,虽然恐怖,但是很灵,所以我去了,她说的没错,因为他就在几天之后醒了,你看,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是不是很灵?”
她终于哭出声来:“我不敢告诉你,因为那年的我连我自己都不喜欢,我可以向任何人展示,但不想被我喜欢的人看到,我在那一年和同学在一起被叫做怪胎,我怕你知道,你会接受曾经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喜欢过你吗?你不在的那年我画了很大的一幅画,可是都被撕碎了,我一片一片地捡起来,颜料全都花了,”她抽噎着说,“我想送给你的,在你可能会来之前,但是就差一天,江溯,如果你晚回来一天我就能送给你了。”
“可是现在,它们还是一堆碎片。”
“我的青春里没有遗憾,因为你才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是我始终不够好,没能让你看到,你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追不上。”
“你还记得那双高跟鞋吗,《少年游》点映那天,你回江城,你旁边的女主角穿的就是这双鞋,我意识到我和你的世界差距太大了,大到连肖想都会成为一种罪孽,”她说,“我在那一天想和你告别,可我发现太难了,我还是追着你的消息又过了四年,除了难过也会有骄傲的瞬间——”
“你看,我喜欢的人,变成了所有人喜欢的人。”
她眼泪流干,染上的哭腔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毕业那两年,我取关了一些账号,试图将你的痕迹从我的世界里再抹浅一些,就在我好不容易要说服自己的时候,”她说,“我们又遇见了。”
“我发现比起不爱你,还是爱你更加容易。”她沾上眼泪的睫毛湿润,眼角被风吹得干到发痛,“我到那一天才发现,我居然还是很喜欢你,可是靠近你的时候被灼伤过太多次了,身体的自保机制让我不敢往前,我发现只要让自己不想起你,就可以忽视对你的所有感觉,即使是自欺欺人。”
她轻声说:“但是直到最后,即使知道明明会和你分开,我也还是想,这样的人,生命里拥有过一次,即使被烧得粉碎,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路灯拓出刺眼的光晕,她的话像一把把温柔的尖刀,一句又一句剖开他的心脏,他想不到,他怎么可能会想到,他甚至觉得此刻风中的身体不像属于自己,假如是这样,那他当年错过的,又何止——
她哭累了,终于伏在他肩上,鹤溪塔的明灯在这一刻熄灭,他的心脏因为这一句而用力收紧。
她小声地,如同替七年前的自己,完成那句不敢开口的告白。
“江溯,十七岁那年,我隔着宽阔走廊看过无数遍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