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盛鬼使神差地顿住了动作,小心翼翼地伸手抽出了其中的文件。
档案袋里的沈鸢,模样竟生得与张靳的妻子花容很是相像。
但显而易见,她并不是张靳的妻子花容。
档案袋里的沈鸢是2047年出生的。
而花容却是2054年出生,足足小了沈鸢七岁。
更勿庸说沈鸢是央京大学法律学院2065届的学生。
而花容则是泰央传媒大学传媒学院2072届的学生,是继张紫乔之后闻名一时的“泰央校花”,之后更是凭借和张靳的传奇爱情故事为大众所熟知。
纵使于外界而言,名不见经传的央大学生沈鸢的个人履历具体无所得知、不好查明,但花容绝大部分的人生经历却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
——在花容与张靳的传奇爱情故事在大众面前曝光之后没过多久,她大概的人生经历就早已经被好奇心深重的吃瓜群众们给扒得差不多了。
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花容看上去与档案袋里的沈鸢有七分相似。
而档案袋里的沈鸢……
姜盛的目光一行行地飞速掠过她在档案袋里被封存的履历描述和师生评价,渐渐冷凝。
除了在视觉上给人以最直观感受的外貌条件之外,她与姜盛所认识的那一位非人类朋友沈鸢,感觉上相差无几。
姜盛的心中至此疑窦丛生。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姜盛后来去央大图书馆借了几本专业方面的书刊。
内容比较艰深枯燥,只适合感兴趣的学生自己探索了解,从未出现在考点范围内的那种。
回到宿舍后,姜盛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的书桌边放下书包,把里面装着的笔记本电脑、书刊和文具们都一一地拿出来放到桌上。
原本窝在自己的座位上舒舒服服地打游戏的张放看见了,立马好奇心满满地凑上来,问:“盛哥,你又去图书馆借书了啊,佩服佩服,让小弟我来看看……”
你这次又都借了些什么书。
张放同姜盛日常调笑的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
因为他定睛看清楚了姜盛摆在桌上的最上面的两本书的书名。
“……打扰了。”或许是因为实在“自惭形秽”,看到书名后的张放声音当场就弱了下来,怂唧唧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张放的反应完全在姜盛的意料之中。
姜盛轻笑了一声,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佯作不知地逗他:“正好我借了几本,不如借你一本看看?我都还没开始看,可以让你先挑。”
“你看了之后,说不定能回家到紫乔姐面前秀一波。”
张放:“……?”
盛哥,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肯定是被鸢姐给带坏了!!!
“盛哥,我如果想要靠读书回去在我姐面前装逼,那前提也得是这些我都看得懂啊……”张放苦涩地笑了笑,一脸“盛哥,你就放过我吧”的表情,认清现实道,“我要是只是囫囵吞枣地把书给读了一遍,然后一知半解地回去向我姐显摆,那么结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分分钟被我姐的逻辑思维按在地上摩擦。”
姜盛:“……”
打扰了。
是他低估了紫乔姐的思维能力,并且高估了张放在他姐面前的表现水平。
这一话题到此为止。
太有自知之明的张放继续窝回座位快乐游戏。
姜盛随意地拿起了一本书,读了起来。
春意渐浓,白昼的时间愈来愈长。
沈鸢飘过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她站在阳台上,抬起指节熟练地敲了敲窗。
他们在此之前早有约定,姜盛和张放自是知道她大概会在这时候过来的。
听到他鸢姐来了,头号小弟张放立马一个闪身从座位上坐了起来,摘下耳机起身相迎。
“——鸢姐请进。”
姜盛回过头,便看到张放一副热情欢迎沈鸢的“谄媚”嘴脸。
他在他亲堂姐张紫乔面前也不过如此了。
沈鸢沐浴在两位弟弟的目光欢迎下穿过了阳台门。
属实是因为姜盛和张放的桌面景象一如既往的截然不同,其对比之鲜明,使得沈鸢不可避免地在进门后的第一时间便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视线落到了他们俩各自的桌面上。
姜盛的书桌收拾得井然有序,手边不远处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叠精装书,正对着他座位的桌面中间也平整地摊放着一本,差不多已经阅读了三分之一。
张放的书桌……则是一言难尽,或者换句体面些的话来说,从某种意义上,乱本身也是一种特别的秩序。书本、电脑、零食、作业、耳机、游戏机,无不被随性地摆放着,显然是它们的主人光顾着自己随手放的时候方便,没怎么考虑以后翻找拿取时是否会麻烦。
“鸢姐,鸢姐,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一待沈鸢坐定,张放就迫不及待地询问她道。
沈鸢悠哉悠哉地喝了口张放刚上供给她的可可牛奶,问:“你想听什么好消息?”
“比如,我们子霏还好吗?那些想要伤害我们子霏的混蛋遭报应了吗?表里不一的香花大酒店落马了吗?特别专案组最近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沈鸢摇了摇头。
“啊……没有啊……”没能得到他所期望的答案的张放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沈鸢咽下口中的可可牛奶,纠正他道:“我不知道。”
张放渐渐黯淡的眼里不由得恢复了些许光亮。
既然沈鸢不知道,那么现在的情况就依然属于——既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
这对于满心希望的张放而言,好在还不算是最糟糕的情形。
但是无疑“了无音讯”的时间持续得越久,情况就越不可能会向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也正是因此,早已习惯了借助沈鸢强大的鬼脉消息网从而对这类消息保持“耳聪目明”状态的张放变得日益焦虑起来。
“算了。”张放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认命道,“辛教授曾经说过,无知其实是一种幸福,修习法律反而会让人加重罪恶感和失落感。生活中处处都藏着薛定谔的盒子,你可以勇敢地上前将它打开,去看清那些未知的真实,却未必能够承受打开它的代价——痛苦往往由此而生。”
简而言之,就是听天由命。
如果未知的真相是好的,那么他就算现在不知道也完全没有关系。
如果未知的真相是不好的,那么他就算现在知道也无力改变,知情只会让他徒增痛苦。
姜盛不禁皱了皱眉,依稀记得这好像不是辛教授说过的话。
“放放,你净胡说——辛教授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一边的姜盛还在回忆说出这段话的具体主体,那一边的沈鸢已经直截了当地否定了张放的说法。
张放闻言,微微一怔,也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当然,他对沈鸢的否定并无异议,只是顺着沈鸢的话沉吟起了下一步的问题。
他伸出右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按在自己下巴的区域无意识地摩挲着,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嗯?难道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张放什么时候有这等说话水平了?”
看得一旁的沈鸢哑然失笑,由衷地感叹:“放放,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自知之明的人。”
“你的自知之明是对的。”见张放一脸求知欲心切地眼巴巴地望着她,沈鸢意味深长地勾唇一笑,慢慢悠悠地为他揭秘道,“你确实没有这样的说话水平,因为这话是柯教授说的。”
她含着笑,抬起左手遥指了指姜盛书桌上的某一本书,不要钱地附赠解说:“喏,小盛手边的那本《法海沉浮数千载》的编纂者里就有他。你刚才说的那些,属于柯教授‘无知者与苦知者论’的范畴,说不定在那本书里也有提到。”
酝酿好了话题正打算要试探一下沈鸢的姜盛:“……”
万万没想到会有此展开的张放:“……”
如愿以偿地调笑完傻弟弟张放的沈鸢满脸无辜地眨了眨她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不解地向他们回望:“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看着我?难道我今天格外好看吗?”
她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什么不对,所以还有心思同姜盛他们顺势开一个小玩笑。
瞬息间脑海中便闪现出弹幕万千的张放努力憋了憋,还是没能够憋住,挠了挠头讪讪道:“……鸢姐,你居然知道柯教授的‘无知者与苦知者论’,我都不知道。”
张放的这一番话宛若亡羊补牢的提醒,即刻让沈鸢反应过来了自己方才所表现的不对劲之处,并立刻对此进行了调整。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沈鸢一脸无语地看着张放,语气渐渐危险,“怎么?好歹我也在央京大学待了这么久,还不允许我在耳濡目染下懂一些专业知识了?”
无声受到沈鸢死亡凝视的张放顿时头皮一麻,连忙应声道:“允许,当然允许。”
态度可谓是殷勤至极。
——盛哥,救命!快来救我!
姜盛似是及时地收听到了张放在暗中向他求救的紧急心声,故而特地选在了这时候恰到好处地开了口,状若无意地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开展新话题道:“我之前好像听应老师提起过,柯教授十年前曾经来我们学院做过讲座。”
姜盛口中的应老师,张放和沈鸢都认识,是法律学院的老辅导员了,目前是姜盛和张放他们所在的2075届1班和隔壁2班的共同辅导员,据说已经在他们法律学院任职十多年了。
应老师在法律学院担任辅导员十多年,而沈鸢又恰好是法律学院十年前的学生。
尽管应老师从未主动提及,但是或许……如果沈鸢当真一如那份档案文件中所记载着的那般惊才绝艳,那么,应老师无疑是知道沈鸢的存在的。
甚至,当年的他们可能关系很不错。
沈鸢想了想,神态自然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听说柯教授也算是□□平教授的师傅,两人从前的关系很不错,十年前的那一次讲座就是陈教授主动邀请柯教授来学院进行的。”姜盛不疾不徐地沿着自己曾经听他人说起过的记忆追溯过往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后来好像就没再有什么交集了,给人感觉像是闹掰了。”
他一面平静如水地讲述着,一面默默观察着沈鸢的表情。
虽然沈鸢闻言后的神态变化幅度可以说是微之甚微,然而观察力惊人的姜盛还是在其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下意识的怔松与恍然。
姜盛不由自主地随之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沈鸢她知道柯教授和□□平教授两人曾经的交情相当不错,但却不知道,他们后来大概是闹掰了。
那么是不是可能意味着……
她死在了柯教授和□□平教授关系陡转直下的这期间。
而由于种种目前他们还尚不能够确定的原因,沈鸢的记忆自死亡时逐渐向前推进消弭。作为鬼魂存在的记忆覆盖了她脑海中关于自己曾经作为人类在人间生活的印记。
沈鸢她,很有可能就是深埋在219办公室档案袋里的那个,曾经在央京大学法律学院2065届1班就读的优秀学生沈鸢。
不但如此,她还曾是□□平教授的得意门生。
那个档案袋里还收存着□□平昔日对她赞不绝口、满含殷切期待与祝愿的亲笔评价。
如此……沈鸢的魂灵会出现在央京大学的本部校园内,便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不知为何,姜盛忽然间没来由地回想起沈鸢从前在他和张放面前“大放厥词”过的某些言论,还有出于本能地表现出来的对央京大学的喜爱与亲近——
她说,“央大方圆十里都有我罩着”。
她说,“不好意思,我忘记自己死多久了”。
她说,“做大学生时候的日子,当真是我毕生的理想生活了”。
毕生的理想生活。
或许是因为她当真最为热爱大学生活,又或许只是因为,她年轻而又明媚的生命不得不被终止在了这一相对美好的时期,再无以后。
在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难过如同天灾海啸一般滔滔奔涌而来,将姜盛的心田彻底淹没。
姜盛不得不承认,他在忍不住地为沈鸢感到难过。
央京大学的各个学院都有自己的荣誉史记录,或许可能在具体的形式上存在差异,但是在内容上皆是一致,都记载了该学院有史以来堪为成就的优秀作品和出色校友。
档案袋里记载着的沈鸢甚至能被指导教授高度评价为“卓尔不群”,其当时成绩之亮眼,成就之突出,无不充分体现在她名下密密麻麻的获奖经历里。
如若这些都不是伪造的,那么沈鸢当时在校内无疑是丝毫不逊色于同学张靳的风云人物。
可是……
姜盛记得很清楚,法律学院的荣誉史记录里没有沈鸢的名字。
而与她同届同班的同学张靳、丁玲玲等人却都榜上有名。
显而易见,沈鸢在央京大学内——甚至于在人间存在过的痕迹,被人给特意抹除了。
沈鸢关于做人时记忆的丢失,或许就与她在人间存在痕迹的被动消失有关。
所以,沈鸢被“消失”的原因是什么?她又是怎样被动地在人间被消失的?
从当年在央大校内乃至于在同行业界内皆有名有姓的优秀学生,到如今纵使问遍远近也不曾有人闻得其故事姓名的无名之辈。
从昔日法律学院荣誉史当届记录中风光无两的榜首,到档案馆挂牌为“杂物间”的219办公室内书桌角落见不得光的深处。
——沈鸢,你又曾孤身走过了一条怎样漫长、黑暗而又困难重重的路?
——你是如何一路走过来的?又是如何,最终以魂灵的形式,与我遇见的?
——你是为何留在人间?我又应该如何助你安息,送你安然无恙地往生轮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呜呜,我们小风筝这么好……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