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川区,香花大酒店。
戈守军的总经理办公室里,立泰和曹荣对坐喝茶。
接引他们进来的秘书在给他们烧好水、沏好茶之后就自觉地退了出去,眼下偌大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就只有立泰和曹荣两个人。
大片大片的夏日阳光从阔气的特制玻璃落地窗前洒落,更显办公室空阔敞亮之余,无端带给人几分压抑和森冷之感。
当前的情形显然是一场香花大酒店内部的管理层会晤。
然而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戈守军却并不在场,而是正代表香花大酒店在外参加一场央京市内名流集聚的会议。
立泰拿出手机浏览了一下手下最新发来的报告,轻笑了一声:“特别专案组那边显然还没有死心。老戈今天去会场,身后一明一暗少说得各跟了一个被派来实时监控他的。”
法定代表人就是这一点很不好,因为在名义上有权全权代表公司,所以一言一行都会十分容易受到来自各方的各种关注,公司一旦出现任何的异常或问题,也往往是法定代表人首当其冲。
同样是香花大酒店的实际掌权者,立泰对外名义上的职位是监事,曹荣对外名义上的职位则是客户经理。尽管也难免会因其在香花大酒店内所任职的职位而受到外界的一定关注,但是情况明显要比担任法定代表人、执行董事兼总经理的戈守军要好得多。
曹荣伸手轻推了下眼镜,眸光微暗:“老戈被密切关注是必然的,只是……我们的身边也未必真的太平。”
戈守军是他们有意顶在前头、用来集中吸引外界注意力的“背锅侠”不假,不过特别专案组卧虎藏龙,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他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说不定特别专案组是在将计就计,重点关注戈守军这件事也是个幌子。
“谁说不是呢。”立泰意味深长地看了曹荣一眼,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曹荣的身后游移,“今天倒是难得,你居然没有把兰枯一起带过来。”
听这语气,显然是在内涵兰枯靠不住,很有可能属于他们身边“不太平”的一个因素。
面对立泰话语里摆明了的挑拨离间,曹荣不动声色:“泰叔说笑了,你今天不是也没有带立忠过来嘛。”
曹荣和张靳是多年的朋友,总是常在一道,他对不少人的称呼都是跟着张靳叫的,立泰即是如此。
张靳看在立泰和他父亲张思剑的交情的份上,无论私底下对立泰到底如何,面上都仍要尊称立泰一声“泰叔”,于是曹荣便也随张靳尊称立泰一声“泰叔”。
眼下他们还没有闹到完全撕破脸皮的地步,该有的礼貌曹荣仍旧继续保持。
兰枯是曹荣身边的得力心腹,既是能够陪他日理万机的秘书,又是能够与他同床共枕的情人。
这些在鸢尾花园和思贤茶会的高层圈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立泰会清楚他们的关系,并在此时故意内涵,意图挑拨离间,完全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的意外。
而立忠则是立泰身边的得力心腹。
人如其名,立忠对立泰,对立泰所掌管的整个立家,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是立泰身边最虔诚、最能干且最重要的忠仆,是立泰掌控中最听话懂事、攻击力最强、虽然平时都不怎么响、但实则是最会咬人的那一条走狗。
立泰有意要给曹荣找不痛快,而曹荣一向精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当场就给予了他漂亮的反击。
——立泰存心要针对兰枯,装模作样地恶心曹荣,又如何能够保证同样作为心腹站在他身边的立忠绝对不会出卖自己呢?
信任这么重要的东西,远不是仅仅凭借曾经同床共枕或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事实经历就能够保证的。
立泰的眼神暗了一暗,敛眸的瞬间自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阴郁与不虞,再度抬眸时却又向曹荣报以云淡风轻的微笑:“其实今天阿忠是和我一起来的,只是看你今天没有和兰枯一起,所以才暂时退下了。”
立泰的这一番话听上去说得颇为无奈,仔细琢磨却是另有深意。
首先无外乎是兰枯的问题,立泰这么说,既是在内涵兰枯靠不住,曹荣是在养虎为患,又是在暗中警告曹荣,立忠此刻就在实时监视兰枯,曹荣和兰枯谁都别想借此机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妖。
其次也是在暗示他对曹荣他们的动态了如指掌,更深一层来说,张靳的行动也从未逃出过张思剑的监督范围,警告他们切莫不识好歹,不自量力。
状若无奈的解释,平和的表象之下隐藏的实则是长辈对小辈高高在上的蔑视和威仪,可谓是端足了被张靳和曹荣尊称为“泰叔”的架势。
“呵。”曹荣并没有被立泰言语里暗含的挑衅所影响,只轻飘飘地看了立泰一眼,淡笑了一声,恍然道,“原来如此。”
同样状若平和轻快的话语深处隐隐透出一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轻蔑。
然而不待立泰反应,曹荣便又语气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泰叔,我和兰枯的事情,你和张叔都很清楚。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救兰枯吗?”
兰枯和岳瑁一样是孤儿,从小就生父母不详,在由张家赞助经营、全权掌控的福利院里长大。
张家赞助经营、全权掌控的福利院表面上和人间寻常的其他孤儿福利院无异,但实际上是为张家培养“可用之人”而存在,因此这些年来被领养走的孩子不多,有的即便名义上被哪个家庭领养走了,实质上也并未真的脱离张家的掌控。
和岳瑁不一样的是,兰枯是福利院中少数被领养的孩子之一,只是之后还是没能够摆脱张家的掌控,被迫卷入了由思贤茶会暗中掀起的黑暗漩涡。
张家暗中掌控下的福利院一向伪装得很好,环境优美,设施健全,待遇优渥,工作人员专业而又体贴,在同行内的业界评价名列前茅。
在自身的灾难实际降临以前,福利院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对养育他们长大的福利院有着深厚的美好滤镜,对福利院的真面目和彼此的苦难毫不知情。
曾经的兰枯很天真,时常感恩自己虽然一生下来就被亲生父母抛弃、但仍有这么好的福利院愿意接收抚养她,感恩后来毅然选择她领养、悉心培育她长大的养父母,感恩“做好事不留名”、在暗中默默支持着福利院经营的张家。
直到有一天她在无意间撞破了真相,得知她的养父母抚养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利益,竟打算偷偷在她的饮食里做手脚,好方便他们将她卖给别人做禁脔。
她用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逃脱,却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被彻底撕破了脸皮的养父母带着人抓住了,直接押到了当时距离最近的香花大酒店。
然后,她在那里遇到了恰巧在那边办事的曹荣。
曹荣当时差不多已经在张靳身边坐稳了得力心腹的位置,说话做事不仅能够在张靳的势力范围内具有影响,哪怕是在思贤茶会的领域里都已经颇有分量。
兰枯险些遭受迫害的那一天,闻声而来的曹荣静静地躲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兰枯拼死挣扎反抗的全过程,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以致于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来看戏的。
直到兰枯被拖走前的最后一刻,曹荣出面了,直接凭借他当时的身份地位,在兰枯的养父母和他们带着的人的手里截下了她。
再之后,便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故事了。
“——为什么?”立泰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嘴。
曹荣微微垂下眼帘,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他与兰枯初见时的画面:“因为我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本质上是和我一样的人。”
第一眼就足以确认,只是他为人谨慎,做出决定前总是需要经过很多的斟酌。
彼时的曹荣远没有现如今的手段成熟,将兰枯截过来、留在自己身边的风险于他而言不算小,但是他站在一旁默默斟酌了良久,看了兰枯好几眼,最终还是决定了出手。
为此,曹荣早早地就得罪上了思贤茶会里的某些人。
曹荣的思路其实很简单——
在曹荣的眼里,性别不是用来区分人三六九等的途径和方式,脑子才是。
他生平最讨厌、最不屑一顾的,就是蠢人。
例如像立泰这样既自负又自大的蠢人。
张思剑会和立泰“关系好”,自然是因为立泰对于张思剑来说有用。
然而对于意图扩张自身权势的张靳和曹荣来说,立泰就是实打实的路障石了。
“而我之所以会和张靳一拍即合,也是因为我们彼此都清楚地知道,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信任彼此,究根结底是因为信任自己。”
因为信任的根本上是自己,所以彼此之间足够尊重,且丝毫不惧对方背叛。
因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都可明晰与掌控。
“子肖其父,张靳和张叔其实是同一种人。”曹荣轻叹道,望向李泰的眼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怜悯,“从这一个角度上来说,泰叔,在这一场棋局里,只有你是真正的‘外人’。”
这是一场不乏有精明且冷漠的豺狼执子的棋局,立泰身处其中,却只是一只倚仗和狼王的现有良好关系坐稳位置的狈——一旦新的狼王之争彻底打响,棋局之上最先出局的会是谁,不言而喻。
狼群的首领可能是任何一匹强大的狼,但是绝不会是一只非我族群的狈。
杀人诛心。
曹荣虽然仍旧一口一个地称呼立泰为“泰叔”,但是话语里却没有丝毫敬意,反倒是满是嘲弄和讽刺。
立泰尽管再自大,但也并非真的傻子,焉能不知无论张靳和张思剑怎么斗法,张家的江山都始终是张家的江山,怎么都不会轮到他立泰来大权在握,真正坐上那第一把手的位置。
立泰闻言,陡然间面沉如水:“我与思剑乃是多年至交。”
也不知道是真的被曹荣的话给激怒了,还是有意顺着曹荣的话茬维持住他和张思剑友谊稳固的假象。
“是啊,泰叔和张叔是多年至交……”曹荣微笑着,礼数周到地给立泰添茶,听到这里忍不住“好心”地多提醒了他一句,“可是泰叔别忘了,张叔和蒲叔叔也是多年至交。”
张家和蒲家这么多年的“深厚”情谊,他们整个圈子都有目共睹。先前两家是如何相互信任、合作共赢的,张思剑和蒲家夫妻是如何相互欣赏、互惠互利的,张靳又是如何与蒲谦君相知相交、信赖亲近的……皆是再真实不过的客观事实。
然而有一天有真正的危机降临,看似这般深厚和重要的情谊,却没有用多久便分崩离析,双方不仅在真正的危机降临后充分贯彻“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宗旨,而且还相互攀咬坑害得十分熟练。
曹荣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他们本就都不是好人,更何况人性本就经不起考验。
只要到了必要的时候,张靳就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蒲谦君。
同理,日后若是真的到了不得不有所取舍的紧要关头,张思剑也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舍弃立泰。
“曹荣,你的这一招挑拨离间,用得可不算高明。”立泰语气中的愠怒若隐若现,眼里悄然间浮现出一片颇具威仪的阴翳。
挑拨别人不成,结果还反被别人挑拨,立泰的心情可以说是很不爽。
他既然自诩为张靳和曹荣的长辈,自然难以容忍来自小辈的这类批评说教。
“泰叔误会了。”曹荣原先自神情深处隐隐约约透露出的真实情绪如同日出不久以后的云岚雾气般如数散去,眨眼间便只余下一个看似温和而又友好的完美假象。
“看来是我刚才表述得有问题。”立泰态度很好地“自省”道,“抱歉,泰叔,我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和泰叔方才一样,忍不住以局外人的身份给予当局者一些好意的提醒罢了。”
反正他的态度都在这儿了,至于立泰具体怎么想,那就是立泰自己的事儿了。
“当然,我的看法也未必正确。一切都还得看泰叔自己的判断。”
“常言道,忠言逆耳。泰叔大可以不采纳我未必正确的一己之见,只是莫要误解我的好意就好。”
曹荣神色恭敬而又真诚地注视着立泰,语气不知为何竟透着几分卑微,隐约夹杂着一股疑似绿茶和白莲花的混合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下来都是不定期更新哦~~~
近期工作步入了新阶段,还在适应新的节奏,所以会很不稳定~~~(顶锅盖跑走……)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