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容貌并不相仿但都气质绝佳的女子目光轻柔地注视着姜盛,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姜盛发现,沐浴在她们如月目光下的自己无法拒绝。
于是,他朝她们轻点了点头:“多谢前辈。”
便抬脚向那黄金镶宝石镜框走去。
刚迈出两步,姜盛忽而恍然——
他竟是双脚腾空,像是飞入镜框中一般。
姜盛缓缓地在镜框中的路着陆,周遭与他来时的走廊没什么不同,仿佛刚才碎裂的只有镜面,丝毫没有影响到镜内原本的世界。
他驻足回眸,不出意外地看到阿燕姐妹二人仍亭亭玉立在镜框前,如月目光依旧清浅地萦绕在他的身上。
见他回望过来,她们默契地向他勾唇微笑。
刚默不作声地将姜盛送入了镜框中的女子向他微微颔首,便转头看向了站在她身旁的妹妹阿燕,眉眼温柔地说了句什么。
他们之间仅一镜框之隔,几步之遥,姜盛却听不清楚她说话的声音。
看她的口型,姜盛估计她和阿燕说的是“走了”。
阿燕姐妹俩相携离去。
镜框外的世界也随之渐渐黯淡,最后在镜框中化为了一处前路不明的黑洞,逐渐向外扩散,将镜框吞噬,连带着精致夺目的黄金镶宝石镜框一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姜盛的眼前。
姜盛的周围也一点一点地昏暗了下来。
他回过头,一脸沉静地注视着眼前在黑暗中唯一分明的去路。
姜盛踏上了他的“旅途”。
走了一段过后,他的起点也不出所料地淹没在了黑暗里。
脚下的这一条路并非是周遭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只是在姜盛刚踏上路途的时候,魑魅魍魉都静悄悄地蛰伏在暗处。
待他在路上走了一段,它们确认他“无路可逃”之后,就纷纷在黑暗中现了形,开始冲着他张牙舞爪。
鬼魅未必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鬼魅之所以可怕,往往是因为它们可见人心。
若是要与之进行肉身上的搏斗,姜盛的肉身如果没有他非寻常人类朋友们的关照庇护,自然是不敌它们的。
但若是精神层面的攻击,论起神魂的强度和耐度,姜盛这样的天生鬼见者却是完全不怵的——身为天生鬼见者的孤儿,他不仅平平安安地健康长大,还能够拥有出色的成绩,依靠的正是他强大的精神内核。
这一路走的,严格说起来算不上历险,但也不乏是桩有趣的经历。
有姜盛曾经遇到过的想要诱惑他、吃了他的妖魔鬼怪,有因为姜盛与寻常人不同而对他鄙夷、排挤、恶语相向的人类,有因为自己身在“地狱”于是无法容忍他人日子过得安稳的不甘者……
这条路似是很长很长,宛如绵亘了姜盛的一生。
姜盛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走了多久,脚下的路的形状都渐渐消弭,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有方向,越走,他的脚步竟是越坚定。
走着走着,姜盛的前方似是有隐隐的微光亮了亮。
他朝着微光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去,在一片迷蒙的暗黑里,见到了一扇隐隐约约透着光的“门”。
微弱然而莹莹的光从“门缝”里漫溢出来了些许,无声地向来人昭示着——“这里有路”。
姜盛不由得回想起他来时穿过的那一面富丽堂皇的黄金镶宝石镜子。
他想,也有可能这又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只是兼具了门的功能。
姜盛站在“门”前脚步微顿了片刻,在确定眼前的“门”可通过之后,便知自己距离女子和他说的目的地不远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抬脚向前走去,顺利地穿“门”而过。
眼前旋即大亮。
一室静寂。
入目便是井然有序地置于木案上的一行行牌位,当堂头顶一盏青色的莲花灯,平和肃穆地照耀着。
根本无需梦到,姜盛至今仍然对这青莲祠堂的景象记忆犹新。
他记得自己那一夜小心翼翼地端详过青莲祠堂内里的布置,牌位上刻的名字,还有退出青莲祠堂行至门口时在茫茫夜雾中心清楚看见的入门匾额与对联。
右起:上承青冥醒大梦,下引黄泉循死生。
左承:天道有情落繁芜,人间无常观浮灯。
高悬于门扉之上的古朴青底匾额上,一行陈旧的隽永金字在茫茫然的夜雾中熠熠生辉,名曰:浮灯观。
当年,姜盛在黑暗与迷雾中唯一能够看清的,唯有自己脚下的路和眼前的景。
如今的这一重梦境里,他倒是有幸看清了些许浮灯观周边的景色。
浮灯观的远处,依稀可以看见一座灯塔的轮廓。
他知道那座灯塔在哪里。
能够从这个角度看的那座灯塔的,约莫得在东郊。
那女子告诉他说,若他日后行至末路,或许可以到这里来求助试一试。
——她又是为何要告诉他这些呢?
姜盛来不及多想,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眼前的世界先是蓦然一黑,而后又倏地大白,古朴寂静的浮灯观在其间悄然隐去,豁然显露出他顺达公寓家里熟悉的布置。
浮灯观。
央京东郊的东茏区。
……巫者。
姜盛若有所思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他得为今天和龚臣的归野丧葬场一行准备一下。
归野丧葬场。
许是对之前龚臣对他们发过的疯还心有余悸,归野丧葬场的人见到龚臣带着人来了,表现得肉眼可见的紧张,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归野丧葬场也不好直接把姜盛他们拒之门外,还是不得不态度殷勤地将他们给迎进去。
——央京市里在方面管得严,还有远山丧葬场这样的优秀同行在默默地内卷,归野丧葬场想要在暗中好生经营张家背后罪恶产业链的收尾工作,自然不想太多引起外界对他们的关注和深究,故而一直对外努力维持着勤勤恳恳、和善敬业、具有人文关怀的表象。
龚梓的尸身被保存在归野丧葬场的太平间里。
虽然姜盛不明白龚臣对龚梓的死究竟执念在哪里,但是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人与亲近者之间确是有所谓的灵魂羁绊抑或是心灵感应存在的。
龚梓的死有异,龚梓尸身在归野丧葬场有异,龚梓的尸身至今仍未火化下葬也有异。
跟着前来接引的引路人一路往里走的时候,姜盛留心观察过了,归野丧葬场表现得一切正常,来往的工作人员都是人类,设计构造也都是人类丧葬场的经典模版,工作方式看上去也完全依照的是人类丧葬场的常规标准。
龚梓的尸身在太平间冰冷的棺屉内睡得很安详,虽然她的面容瘦削,看上去去世前的状态十分糟糕,即使是安然闭着眼,也无端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她的嘴唇在覆霜的青乌之下莫名地透着一种妖艳的玫红,嘴角是微微勾起的,就像是在睡梦中微笑一般。
看样子,仿佛是随时都可能修成厉鬼或是僵尸睁开眼似的。
——看来是个讲究的女鬼姑娘。
归野丧葬场来接引姜盛和龚臣的工作人员是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战战兢兢地把他们带到了储存龚梓尸身的太平间,和太平间的值班人将龚梓的尸身给他们抬了出来,然后就像礼仪一般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边。
他表面上看上去一副不欲与他们产生任何不快或争执的回避样子,但是实则暗暗密切地关注着他们。
姜盛确信,此刻他或是龚臣即便是突然暴起,归野丧葬场这几位现在看上去像是鹌鹑似的待在一边的工作人员们便会瞬间变换颜色,在第一时间呼朋唤友地冲过来将他们给按住。
姜盛默默地看了龚臣一眼。
龚臣竟是迅速会了意,对于姜盛给出暗示的反应速度没比张放慢多少,立马转过头去幽幽地睨了“乖乖”站在一旁的归野丧葬场的工作人员们一眼,语气冰冷而又不耐:“我们想和姐姐单独待一会儿。”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几个都可以滚了。
负责他们的接引者听了,连忙提出异议:“龚先生,这里可不只有令姐的尸身,我们也是有妥善保管和维护的义务的。若是……”
他话没有说完,满脸为难地注视着龚臣,眼神中甚至还带了几分可怜巴巴的乞求,显然是不愿配合。
显而易见,他的未尽之语是:“若是你们在这里闹事,损坏了其他逝者的尸身,那么我们会很难做的。”
只是他此时虽然对之前狠狠折腾过他们的龚臣心怀不满,但碍于自身的顾忌,也没有和龚臣彻底撕破脸皮的打算,所以故意把话说了一半,算是委婉地“提点”龚臣,顺带还很机灵地装模作样地卖了个可怜,若是龚臣仍旧一意孤行,无疑就会显得龚臣更加的不讲道理了。
可惜龚臣既然选择了疯魔,自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又如何会在意他有意设置在道德上的责难。
听到他这般推诿、暗暗拒绝,龚臣当即面色又沉了几分,语气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的不耐烦起来,真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疯的模样。
“怎么?”龚臣冷哼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堪称密集地安装在太平间各处的监控摄像头,神情讽刺,“这么多监控摄像头还不够你们‘监管’的?难道你们做了什么会让我恨不得砸了这里的事情吗?”
西装男被龚臣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急忙赔笑否认,好声好气地“解释”道:“……那自然是没有的。妥善保管和维护每一位逝者的尸身,并配合逝者的亲友好好地送走逝者的最后一程,是我们丧葬行业应当承担的使命。”
“我们会好好地保管维护其他逝者的尸身,当然也会好好地保管维护令姐的尸身。毕竟我们是做丧葬行业的,我想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得,‘在死亡面前,众生平等’这个道理了。”
意思也很明确:您的猜想完全是无稽之谈,我们对于托付给我们的逝者绝对是一视同仁的。
双方就这么互不让步地僵持了一阵子。
直到姜盛淡淡地开口,打破了这僵持不下的沉默。
“抱歉,我们没有质疑贵司这方面的意思。”姜盛向西装男礼貌地微微一笑,说话的语气很客气,但是眼底却没有笑意,“只是我有一个朋友之前也在贵司的丧葬场内送别过一位老友,当时贵司是允许亲友和逝者单独相处一段时间惜别的,所以我们就默认这是符合常理的了。”
西装男脸上的笑意像是电源接触不良的灯光似的倏尔闪了一闪:“不好意思,您的朋友是……?”
“江月楼。”
江月楼是姜盛先前认识的一位巫女前辈,出身于巫界知名的散巫江家,两人因一位共同的修行者老友相识,只是在两人相识后不久,那位老友便因修行突破渡劫失败去世了。
江月楼是当代年轻巫者中的佼佼者,早年间被江家派驻人间巡游理事,江湖人称“江十四”,不但在巫界,而且在人间非寻常人类的圈子里也十分闻名。
姜盛在此刻偏偏说出了江月楼的名字,自然是有他的思忖的。
他和江月楼的关系算是比较好的,且散巫江家和江月楼的名气与能力在人间涉及非寻常人类力量的圈子里具有一定的说服力和威慑力。
更勿庸说,巫界的职责之一本就是协助上界各司府管理世间各界,尤其注重对人间界的暗中监管,况且江月楼并非普通巫民,来到人间除了个人意愿选择,另一方面本就身负着散巫江家的使命。
因此,在当前情境下,江月楼无疑是他想要借势压制西装男的最佳选择。
“……原来是江姑娘。”西装男低低地喃喃了一声,面向姜盛他们原本显得有些接触不良的笑容顿时变真诚了许多,“既然是江姑娘的朋友,那就好说了。”
“还请二位见谅,实在是我们职责所在,万万不敢掉以轻心。保存逝者贵体对于逝者的亲友们来说意义非凡,我们不敢出现一点差错。”西装男态度谦卑地向姜盛他们躬了躬身,脸色讪讪地赔笑解释道。
“不过先生说的是,逝者亲友理应享有和逝者独处惜别的权利——对于配合我们工作的逝者亲友,我们也应当全力配合。”
言下之意就是,既然是江月楼的朋友,那么这一请求就是可以的。
不过西装男也不是完全对他们态度180度大转弯,明显客气了很多的话语里还是在委婉地警示姜盛和龚臣“不要不配合他们的工作”,换而言之就是在暗暗威胁他们,“你们可千万别给脸不要脸”。
西装男的这一转变属实在姜盛的意料之中。
在他向他们明确表示归野丧葬场会对逝者一视同仁的时候,姜盛就参透了他话里的玄机。
——他们会对所有委托给他们丧葬场安排后事的逝者们一视同仁,可不代表他们也会对所有逝者的生者亲友们都一视同仁。
足够的权势、力量、乃至于威胁,都能够使得他们向生者低头弯腰。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忙忙忙忙,且四月忙不完,还要继续忙五月ing...
但还是希望一切都能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