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则济医院的走廊,惨白的灯光映射着红色的灯牌。
邝春英孤身一人站立在昏暗而又刺眼的灯光下,脸上的神情有一刹那的空白,恍惚、茫然与难以置信像是突然暴涨的潮水般拥挤进她的眼里,将她眼里的堤坝逐渐冲垮。
一群医护人员装束的人站在她身前,他们的具体神情都被遮掩在口罩后面,只对外露出了一双平静如深水的眼睛,如同例行公事一般,只是语气略显沉重地向邝春英宣告了她女儿棉晨的死亡:“……邝女士,还望您节哀。”
他们的叙述还在继续,但邝春英已经再也听不进去了。
这一刻,她和她的女儿在这偌大的人间竟无处容身。
冰冷的白光照射在邝春英因为辛劳和熬夜状态极差的脸上,带着宛若刀锋般冰冷的温度,无声无息地在她沧桑的脸上割出了满脸泪痕。
邝春英的眼睛愈来愈红,手术室的红色灯牌却“啪”的一声熄灭了。
“不……这不可能!不可能……”恍惚失声了许久,邝春英忽然开始猛烈地摇头,她缓缓佝偻下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痛哭流涕,一边痛苦哀嚎着,“我的棉棉……不!我的棉棉还活着!她前两天还好好的……她明明前两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还好好的!”
为首的医生叹了口气,眼神却依然平静,像是见多了这样的生离死别而早已麻木不仁:“邝女士,我们能够理解您意外丧女的悲痛心情。但世事无常,还是希望您能够节哀顺变——您先在这里平复一下心情,我们先去帮您办理接下来的手续。”
说完,为首的医生就自顾自地带着人走了,只留下一个个子不高的小护士。
小护士默默地走到邝春英身边,伸手将她扶住防止她摔倒,而后动作轻柔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这些医护人员们的脸在口罩遮掩下特色都很模糊,时间久了,就在邝春英的记忆里统统都变成了一张张大众脸、公式化的脸谱。
冰冷的灯光,冷漠的旁人,孤独的死亡——这些即是邝春英对她被告知她的女儿棉晨抢救失败、不幸去世的那个夜晚所留存至今的全部印象。
她的宝贝棉棉,人生永远停留在了应当盛开的日子,又或者说,还没能够去好好经历真实完整的人生历程就已经早早地枯萎了。
从那一天开始,邝春英整个人都变了。
她依旧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但却显然没有了生气,犹如一具空洞的行尸走肉般在人间存在着。
似是稍不注意,她可能就轰然倒下了,走得毫无留恋。
回顾邝春英这一生,她自我评价为低贱无能、庸庸碌碌而且遇人不淑,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得了棉晨这么个聪明、漂亮还贴心的女儿。
棉晨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邝春英出生于农村,家里还有个弟弟,因家中不算富裕又重男轻女,没读过多少书就开始打工补贴家里,家里见她生得水灵,想早早将她嫁人,还能为家里添补些彩礼。
可她不愿,借着到大城市打工更赚钱的名义离开了家,孤身一人来到了人间最繁华的都市之一央京城。
独自在异地城市中打拼、身后没有背景的女人本就是弱势,无知和美丽更加成为了邝春英的“罪过”,让她一路走来遭受了太多尖酸苦楚,被嫌弃,被看轻,被玩弄,被骚扰,被排挤,被不平等地对待和伤害。
以为是真心待她的前男友对她始乱终弃。她因为这段错误的感情招惹了满身非议与刻骨伤痕,好在,她有了棉晨。
对于邝春英来说,她一个人在央京市打拼的同时抚育棉晨固然困难,但至少这件事情本身带给了她努力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使得她没有因为家庭、工作和感情方面的接连受挫而被彻底击垮。
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清晨起床先给棉晨准备好一天的吃食,早晚的固定时间段在小区垃圾回收站负责监督处理垃圾回收,其他时间基本上都用来送外卖,因为送外卖相对其他工作来说时间自由些,方便她必要时照顾棉晨,而且比同样靠体力赚钱的其他工作要赚得更多一些。
邝春英每天最治愈的时刻,就是晚上回家看到棉晨在家乖乖地等她,甜笑着跑过来抱她,和她说“妈妈辛苦了”。
她总想着晚上多送几份夜宵能多赚点,所以总是让棉晨不要等她,但是棉晨偏不,就是要等她回家,期间要么写作业,要么看书,甚至还一个人在家慢慢地学会了做饭、种菜、化妆和裁缝。
女儿在家等她,邝春英即便是再不舍得送夜宵的工钱,也不得不提早回家。
后来棉晨长大了,有出息了,也能赚钱养家了。
虽然平时不怎么见得上面,但是母女俩时刻牵挂着彼此,互相打钱、买东西都毫不手软,还会像小朋友一样互怼,埋怨批评对方工作太拼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时不时地和女儿打视频通话和语音通话,收到女儿给她买的东西,女儿抽空回家吃她做的饭,女儿带她出去玩……无一不是对于邝春英来说弥足珍贵的幸福点滴。
邝春英一直都知道,她的棉棉很聪明,故意非要等她就是为了让她早点回去,不是非想要她多陪陪她,而是想要让她能够早点休息。
她答应过棉棉的,努力工作可以,但是要注意生活作息、工作时长和强度,她要好好活着,多陪棉棉活几年。
可是现在她还活着,她的棉棉却不在了。
她的棉棉永远地离开了她。
然而邝春英自始至终都无法相信,她的棉棉会抛下她。
她的棉棉那么好,聪明漂亮而又积极向上。
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感情深厚,互相承诺要陪伴对方很久很久。
她的棉棉这么爱她,绝不会一声不响地抛下她一个人离开。
邝春英发自本能地不愿意相信,但终究敌不过医院分析给出的死亡原因。
——过劳猝死。
但是她太想她的棉棉了。
她的棉棉离去后,再也没有来见过她。
明明她对着老天爷、对着各方神灵、对着所有能够对之许愿祈求实现愿望的存在祈祷了一遍又一遍,只求她的棉棉能在转世投胎之前,来她梦里见上她最后一面。
终于有一天,邝春英忍不下去了。
她调整了她的日程安排,会每天不定时地出现在棉晨去世的则济医院内失魂落魄地游荡,比起世人所常评价的“疯子”,更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她知道她的棉棉绝对不会同意她跟着她去死,所以她只能够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空洞而又麻木地过着每天重复的庸碌日子,就这样在人世间存在着,直到有一天寿终正寝。
“一切都过去了”的平淡生活只是邝春英营造出来的伪装,只有每天在则济医院内浑浑噩噩地游荡搜寻时才是她真实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邝春英这样有如行尸走肉的生活方式被打破了。
她梦见了一个名叫风颂的鬼姑娘。风颂告诉她,她的棉棉不是意外死亡的,而是和风颂自己一样,是因为得罪了某些人而被人害死的。风颂希望她能够帮助她们复仇。
邝春英用一整场梦的时间询问风颂和思考决定,最终在晨曦初现的离别时分给出了风颂答案——她欣然应允。
仇恨重塑了邝春英的血肉,充实了她在棉晨死后变得空荡荡的内核,给予了她史无前例的新生。
为了替棉晨报仇,邝春英收拾形容,锻炼技艺,神神叨叨地打着“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得见女儿的鬼魂”的名号,设法成为了则济医院的清洁工,然后又因为“体恤同事辛苦”,从正常日班的岗位转移到了夜班的岗位,真正地成为了时常在则济医院走廊里走动的“游魂”。
她自愿倾尽她的余生,搜寻看清隐藏在则济医院黑暗中的秘密。
功夫不负有心人,邝春英终于渐渐捉摸到了隐藏在则济医院背后的秘密——人间医疗行业内有名有姓的则济医院,竟在暗中参与和包庇性/交易和器官/买卖!
而他们最终处理受害者尸体的方法,就是对外造成受害者因意外“手术抢救失败”的假象,然后在模式化地安抚完受害者家属、办理好死亡证明等手续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受害者的尸体运送至与他们存在合作关系的丧葬场,将所有他们违法犯罪的证据都随着受害者的尸体付之一炬。
邝春英用五年的时间,通过日积月累的观察推理,摸索清楚了则济医院处理太平间尸体、为之安排丧葬场的规律,从中大胆推断出了与则济医院合伙犯罪的丧葬场,并在暗中想方设法地深入追查隐藏在则济医院光明面背后的血色交易。
她背负着极浓郁、极深沉的仇恨,用状若间歇性失心疯的症状充分武装自己,有耐心地等了一年又一年,只为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按照她曾经与风颂达成的约定,将这些重要的情报如数传递出去,盼望真相能够早日公布天下,加害者们能够早日得到处罚,尽善尽美地完成她们对于加害者们共同的复仇。
邝春英记得风颂当时留给她的话:“您只需要安心等待即可,等到需要您的那一天,自然会有人来找您的。”每一天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和等待着。
等到她看到网上陆续爆发出针对张靳、蒲谦君和蒲家的则济集团不利的舆论,邝春英心头希望的草叶不禁长得更盛。
等到这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再次回想起自己得知棉晨病危以后发生的种种,或痛苦,或悲伤,或仇恨……皆迎面而遇,逐渐磨砺出一个崭新的自己。她就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冷眼旁观着自己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
等到她睡梦中的回忆飞速走到了今日,她依旧站在当初的那一条则济医院的走廊——惨白冰冷的灯光静静地照耀着空荡荡的走廊,邝春英站在当初的位置,冷冷地抬眸回望。
冰冷的走廊里没有生息,唯有她一人踽踽独行。
邝春英走到灭了灯的手术室门前,伸手推门。
沉重的手术门没有被邝春英推开,但当她的手覆上门把手的时候,邝春英的耳畔突然间回响起那一段萦绕在曾经风颂给她带回来的一件看上去无关紧要的棉晨遗物上的属于棉晨的心音:“……妈妈,我好累,我想回家。”
“棉棉……”
“棉棉,妈妈一定带你回家。”
“——棉棉!”
邝春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束熹光穿过窗帘照在了她的脸上。
她后知后觉地侧过头望向窗外,发现阳光初照,当下尚是清晨。
邝春英坐在床上默默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熟练且迅速地平复下自己由于方才梦境而有所波澜起伏的心情,而后拿起了床头的手机。
手机屏幕亮起,第一时间印入邝春英眼帘的,即是源自沈秀英的微聊消息。
最新消息时间为两分钟以前。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