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盛不是没有思量过李善水的身世。
还有他和沈鸢一样，魂灵总是游荡在央京大学本部校区内的执念。
在每年春节假期的特定时间里都会独自一鬼悄咪咪地跑回家去看望妈妈，无需同行陪伴，更不愿意让谁跟着。
姜盛不是没有起过疑——
李善水每年过年的那段时间偷偷回家，真的只是为了看望他的母亲吗？
更遑论说，李善水从未在姜盛他们面前提起过他的父亲。
或许是因为他是单亲家庭，又或许是因为家庭不和，他对他的父亲无话可说。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的父亲与他未曾与人说起过的执念有关。
央京大学本部校区，父亲，执念。
再加上李善水前来求助时趋于极致冷静和疯狂之间的眼神。
姜盛真的很难不由此产生一种猜测：李善水的父亲，很有可能就在央京大学本部校区内任职。而成希平……就算不是李善水的父亲，也必然与他的父亲有关。
经常跑去法学专业课上蹭课的李善水。
“偶尔”会出现在成希平办公室的李善水。
毫不犹豫地承认喜欢刑法、但却摇头表示不喜欢成希平的李善水。
他的喜欢里不曾带有一丝犹豫，可他的不喜欢里却蕴含着沉吟和迟疑。
那个姜盛出于尊重、从未曾开口问起的李善水的秘密。
可能是由于他对父亲的爱意不便表露。
也可能是由于，一名好的大学老师并不等同于一名好的丈夫、一位好的父亲，对待部分学生堪为良师的大学老师，也未必就是于所有学生而言皆是如此的好的老师。
又或者说，李善水的执念根本在于央京大学本身。学校和父亲，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两个未必存在着必然联系的执念根源。
姜盛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口气，按照指引从书架上依次取下了两本体积可观的书籍。
央京大学图书馆不仅在央京城内闻名遐迩，还在不少行业领域内赫赫有名，首要倚仗的就是它那惊人的专业藏书量以及藏书品质。
也正是托它足够给力的福，姜盛在央京大学就读本科期间凭他的学生卡在借阅各方面的精品书籍事项上节省了不少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两个小时以后，姜盛点进了他和成希平的微聊聊天页面。
【姜盛：不好意思，成老师打扰一下，我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
【姜盛：[照片]】
【姜盛：[照片]】
【姜盛：乾晋明教授在论述司法审判的正义性的时候曾着重提到了社会舆论和名人效应对现实司法审判可能存在的影响，具体列举了欧融律师代理的彤皋公司跨国侵权案、桂玫红律师代理的橙宝公司窃取用户个人隐私案和习顾律师代理的虞择名恋童案这三个典型案例。】
【姜盛：我查询相关资料做了进一步的了解，发现在这些案例当时的司法审判过程中，代理律师这一角色的意义都存在着不小的争议。】
【姜盛：所以想冒昧地询问一下成老师您的看法——像您这样的名律师在参与社会争议较大的案件时是如何看待和处理其中涉及的社会舆论和名人效应的？】
姜盛的这一番提问确实冒昧，因为他请教成希平的不是客观方面的案例分析，而是主观方面的个人看法，哪怕是之于他们两人间较为熟稔的师生关系，他的这一提问多少也是越了线的。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借用已有的知名案例暗示成希平，以往接手代理过类似案例的名律师都会很难做，他作为律师本身所具备的信用和名气极易在类似案例的审判过程中受到影响，以致于到后来他们的结局大都落寞。
名和利太重，在司法审判正义的天平上，各方名利的交锋有时更甚于法律问题本身。
成希平在看到消息后便领会了姜盛的意思，回复道——
【成希平：事情既然发生了，案件既然进入了审判阶段，那就一定得有人去处理，避是避不开的。既然如此，还不如坦然面对，尝试解决。无论结果是好还是坏，至少都是经过了自己努力的结果。】
【成希平：姜盛，执业多年所积攒下来的名气和声誉都是虚的，我本质上就是个与他人无异的普通律师，是你看我导师滤镜太重，太高看我了。】
言下之意就是，该接的案子他还是会接。
姜盛食指尖轻点了点桌面，思忖了片刻，转而换了一种问法。
【姜盛：最近有一些关于张靳张总的不好传闻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张总没有起诉维权的打算吗？】
【姜盛：如果有的话，张总是否会委托惟则律所提起诉讼？】
毕竟，惟则律所的创始人张思剑正是张靳的亲生父亲。
而成希平亦是惟则律所内的知名律师之一，颇为擅长处理名誉维权方面的案子。
成希平否认了姜盛的猜测，说张靳并不在乎、也无暇顾及这些有的没的的言论，更何况他就算是要追究，昌运集团也有自己的法务部，不一定需要惟则律所出面。
不论成希平是出自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这一番话都恰到好处地提醒了姜盛。
姜盛察觉到了他先前思路的疏漏之处。
若是细究起来，惟则律所和昌运集团法务部的关系其实十分微妙，一方面彼此独立运营，厉害得更有千秋，另一方面却又给人一种“他们既是一家、但又不是一家”的莫名感觉。
在此之前，昌运集团法务部的出色成绩还被行内人列为张靳优秀得脱离祖父辈之荫蔽、精于公司运营管理的一大显著证明。
昌运集团有自己的独立法务部门，则济医药集团当然也有。
而且，则济医药集团法务部在外的名气与昌运集团的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那么——蒲谦君又是为什么放着自家花钱养着的专业法律团队不用，却想要委托成希平来作为他的代理律师的呢？
姜盛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倘若李善水给他的情报正确无误，蒲谦君真的主动委托成希平作为他的代理律师，那么他特意委托成希平的这一行为之中想来多少带着些许试探的意思在里面。
试探……成希平是否能够作为他们的“爪牙”。
而这一重大胆试探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他意欲进一步扩张其罪恶产业版图的狼子野心。
在这件事情上，声名在外的成希平无疑是有他的为难之处的。
正如姜盛方才同他举例询问的那些曾经的知名律师一样，成希平何尝不清楚他们在彼时进退两难的困境和之后不尽如人意的结局。
若是成功，难免会被人们认定为趋炎附势，德不配才。
若是失败，那就是没有本事，名不副实，不堪大用。
若非他是实实在在的利欲熏心之辈，否则在此之后的发展局面横竖对他都是弊大于利的。
可如果——他不得不接受呢？
或许成希平不是不想婉拒，而是无法拒绝。
【成希平：姜盛，人和社会都是要向前走的。】
【成希平：无论社会舆论如何，名人效应如何，代理律师如何，审判法官如何……案子还是要审，司法还是要前进，不是吗？】
【成希平：而且，很多时候案件涉及的影响面广泛未必是件坏事。不然的话，我们以往又是从哪里获得那么多具有研究意义和参考价值的司法案例的呢？】
姜盛怔了怔，虚心应道：【您说得对。】
如果他没有领会错意思的话……成希平似乎是在反过来隐晦地提点他。
蒲谦君和张靳的事情，或许闹得越大，越对他们的反对者们有利。
案子还是要审，司法还是要前进。
“丁玲玲无疑是聪明的。从事情闹大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赢了。”
沈鸢的话犹然在耳，明冥之中，沈鸢和成希平之间一些被时光遗落淡漠的师生默契轻轻揭开了一角碎片，而后不待多时，便又被一阵不知名的清风吹散。
姜盛不由得自心头油然而生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惆怅与难过。
张靳——昌运集团。
蒲谦君——则济医药集团。
成希平，张思剑——惟则律所。
姜盛默默地在心里将先前的推理关系图又丰富了一部分。
如果叁舍娱乐、香花大酒店、青色云雨酒吧和惊喜网吧背后的罪恶产业操盘者是他们，是完全说得通的。无论是张靳及其背后的昌运集团，还是蒲谦君及其背后的则济医药集团，都具有在暗地里经营此类产业的充分能力。
只是……这些都只是姜盛个人的大胆推测，他拿不出证据。
无凭无据，无法指证，反而会过早地暴露自己，还会使得身边的人殃及受伤。
所以，暗中追查的沈鸢会打算怎么做呢？
姜盛默默沉吟了良久。
他复又拿出手机，点击进入了与李善水的联系页面。
【姜盛：抱歉，善水，我失败了。】
【姜盛：你一定想要阻止成老师吗？】
不多一会儿，李善水便回复了他。
【李善水：抱歉啊，姜盛哥，我知道这很难。】
【李善水：是我太强人所难了。】
姜盛认真道：【没有强人所难。】
【姜盛：善水，如果你真的一定想要阻止成老师的话，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姜盛：只是我要与你确认，你能告诉我你想要阻止他接受委托的前因后果吗？】
【姜盛：告诉我全部原因并且我之后很可能会利用这个原因去制止成老师接受蒲谦君的委托，和接受成老师最终将作为蒲谦君的代理律师参与诉讼这一结果，你更不能接受哪个？】
对面的李善水不出意料地沉默了。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倏然泄了气一般给出了答案，黯然道：【就这样吧。】
【李善水：姜盛哥，你是对的。】
【李善水：本来就是我强人所难了。】
本来就是他一如既往自以为是地对他抱有了不该有的奢望，又凭什么责怪他一如既往地让他失望了呢？
姜盛默然垂眸注视着屏幕上李善水表述了两次的“强人所难”，忽而若有所思。
他蓦地发现，在此之前他好像都理解错了李善水所说的“强人所难”的意思。
李善水提到的为难的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指的不是他姜盛。
第二天，蒲谦君和惟则律所的官方账号对外公布了追究造谣者法律责任的律师函。
成希平的名字赫然列于文末。
央城区法院方面在不久后即有小道消息传出，据说蒲谦君真的起诉了。
紧接着又有人扒出，说近期张靳和蒲谦君丑料的曝光人其实隶属于同一团伙，就是存心针对张靳和蒲谦君，这些事情的背后多少与某些见不得光的商战和利益博弈有关系。
而被调查的丁玲玲和被紧急下架的《我敢说你敢笑吗》综艺节目组似乎也牵涉其中。
网络上随即又是一场沐浴着腥风血雨的狂欢来临。
【哈哈，你们说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来了，咱社会优质男性就是刚[狗头]】
【虽说是商战，但是对家玩得可真够脏的。。。[翻白眼]这一局，我宣布蒲总和张总完胜。】
【严重怀疑是丁猪在背后暗戳戳地搞事，人都进去了还不安分，可真够无语的。】
【强烈赞同楼上的想法，且看蒲总和张总一刚到底，让丁猪牢底坐穿[大笑]】
这些消息在网络上爆开的时候，姜盛正坐在明道楼的课堂里。
窗外阳光明媚，花团锦簇。
又是一年好春夏。
列表里的沈鸢和李善水都沉默着，没有半点音讯。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