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个怪人。
一切发生得过于莫名,简直超出了兰风逐对人类这个种族浅薄的认知。
那枚奇异龙鳞已同白衣人一起消失,兰风逐摇了摇还处于半宕机的状态的头,一回神,又见一枚枯叶闯入视野,飘摇坠下。
他伸手接住,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从怀中取出另一片枯叶,有些疑惑地对比端详起来。
奉神司后山有颗明心树,每次吸收完“灾厄”那些人都会将兰风逐关在树下的笼子里,说是怕他失控发疯。
那时他也捡过叶子,虽然视野被狰狞血肉污染,却从未见过如此相似的两片,无论厚度还是脉络,简直毫无差别。
他无比确信这不是普通的枯叶,定与那白衣怪人有关。
正琢磨着,寒风忽盛。
兰风逐猝不及防,两枚枯叶登时脱离指尖,向着一个方向呼啸而去!
他下意识举步追上,忍着经脉疼痛踉踉跄跄不知在冰面上走了多远,眼前景象忽然一变,被一株坚冰裹绕的枯萎巨树充斥视野。
两枚枯叶似乎寻到归处,欢快纠缠着倒飞向上,叶柄嵌入覆满冰雪的苍劲树枝。
放眼一望,好像整棵树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叶子。
兰风逐揉了揉眼睛,确信眼前景象没有丝毫异状,与自己平日所见的万物皆被诡异血污侵染不同。
这个地方很特别,不仅不会被他视野中的诡异血污污染,而且没有黑夜,碧穹冰原不知已如这般空旷冷寂了多久,没有一点生气。
他审视片刻,竖瞳跟着袅袅香烟向下,倒映出一副冰晶结成的棋案。
案上棋盒置于同侧、茶盏亦仅有一副,应是一人双执;再看棋盘上那副刚开始的棋局,黑白双方落子寥寥,尚未产生明面上的交集——
兰风逐随意想着,忽而一怔:他分明从未下过棋,怎会看得懂棋局走势?
思及此,少年脚步移动,试图靠近棋案仔细研究,却乍然脚下一空。
冰寒刺骨的液体顷刻由四面八方涌来,将猝不及防的少年淹没!
兰风逐霎时被冻得浑身僵硬,试图挣扎,却被乱流强行卷着沉落,来到了幽暗死寂的深处。
呛水感消失了。
眼见周遭越来越黑,下方更是深不见底,少年有些慌乱地抬眸,正对上一根不知何时靠近自己的半透明细长触须,在幽邃中兀自流转着澄蓝与灿金交杂的光。
世间的一切都开始远去,兰风逐神识恍惚,只觉有什么缠上腰腹,力道轻柔地将自己拉向更深处——
强烈意念迫使他睁大双眼,望见下方更多蓝金色的美丽光华驱散黑暗,以及被瑰丽色彩环绕的、仿佛昙花盛放般漂浮的繁复纯白。
兰风逐瞳孔收缩——那是个人!
刹那间,脑海深处似有碎裂声响起,冰海乱流再次开始汹涌。
兰风逐只觉自己像风暴中挣扎的小舟,被滔天巨浪卷入漩涡,然后黑暗一拥而上,仿佛就要这样被拉扯着,没有尽头地坠落下去。
可颊边一凉,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拂过。
下坠感猛然消失,冰冷黑暗飞速褪色,显露出深蓝近墨的夜幕。
兰风逐躺在草丛里,呆愣愣望着从未在自己眼中正常出现过的繁星天穹,立即意识到此地是梦境。
与此同时,花草林叶被人穿行时的动静摇晃,发出温柔缓慢的沙沙声。
“……咦,有人?”
朦胧中,似有空灵嗓音飘入耳际。
兰风逐有些僵硬地转动双眼,只见一道人影踏着清冷月华,缓步行来。
来人青衣白衫,身形大半为错落花枝所掩,仅露一线碧波雪浪般层叠翻卷的衣摆。
兰风逐不由屏息,望见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凭空伸出,拨开茂盛枝条——
花团树梢双分而开的瞬间,眼前景色随之割裂!
夜风温柔的桃林卷曲焦枯,又被铁黑栏杆截断,只留下骤雨后凌乱潮泞的尘泥。
兰风逐浑身湿透、奄奄一息倒在笼中,眼前一切裹满血色,入目皆是血海之中的怪物。
它们张牙舞爪、却又不敢靠近,只能发出各种意味不明的呓语,想让他被污染吞噬。
少年艰难喘息,眼皮已快支撑不住。
日日见到同样景象的他心里清楚,若此时失去意识,便会彻底沦为那些怪物的同类,再也醒不过来了。
夜风毫不留情带走体温,兰风逐越来越凉的指尖挣扎着颤了颤,忽然触到一点滚烫。
那温度柔软又粗糙,似有奇异力量成功将他由迷失边缘拉回。纷乱呓语顷刻减弱,兰风逐用尽全力掀开一隙眼皮,对上一团蓬松雪绒。
那是只通身似雪的小白猫,在血海包裹中分外耀眼。见他醒转,它收回粉嫩舌尖“喵”了一声,忽然张了张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空灵清亮、一冷冽含笑,竟穿越时空,奇异交叠在了一起。
他们说——
“这个人,我要了。”
幻景崩散、梦境倾颓,半人高的草甸中,狼狈少年猛然惊醒!
兰风逐挺身坐起,捂着胸口,心脏狂跳。
夜风撩人,混着温暖干净的水汽与花草清香,他缓了好一会,才挣脱噩梦影响,开始环顾四周。
入目仍是叫人心烦意乱的扭曲猩红,那些吸收灾厄后每每出现的怪物却少了很多。兰风逐凝神时,甚至能从诡异中隐约辨出花树翠影、萤火虫鸣。
身上衣料破烂却干爽,那坠入冰海的经历仿佛只是错觉。
他抬手一抓又举至眼前松开,见受惊光点闪烁逃离,终于松了口气,确认这里不再是梦境。
天空泛起鱼肚白,林间群鸟惊飞。
兰风逐刚由草甸中起身,又闻风声呼啸,驰掣而来!
强大灵压几乎将他掀翻,少年好险稳住身体,见两道流光一前一后曳着光尾掠过树顶,激起层层树浪、漫天花雨。
世界重归寂静。
兰风逐耐心等了很久,直到确认他们皆已远去不会发现自己后,才小心拨开茂盛花枝,由树丛挤了出来。
“咦,真巧。”
一道泛着笑意的冰凉嗓音忽由身后响起,清冷幽香同时飘入鼻尖。
兰风逐猛然回首,只见霜气卷着花瓣凝聚,无瑕白衣就这般闯入他仅有血海炼狱的视野。
怪人虽在笑着,气质却比不久前阴郁了不少。
兜帽阴影下,苍白唇线勾起残忍的浅弧,忽而没来由道:“既见面了,便是缘分所致,择日不如撞日——”
翡寒衣周身霜气凝聚,无数冰芒显现。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兰风逐紧绷戒备的情绪,缓慢道:“云棠花林甚美,埋骨于此,你可喜欢?”
兰风逐:“?!”
少年原本只是本能后退想要远离怪人,闻言脚下一滑,险些被藤蔓绊倒。
见那些幽幽悬浮的毫细冰针微微颤动,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森冷杀意敲打神经,疯狂叫嚣的危机预感让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这怪人反复无常、喜怒不定,对方实力他早已领教,心知不可能战胜,现在只想速速远离。
他从未出过笼子,在这树林间却矫健得仿佛一只猎豹,仿佛这是天生的本能。
翡寒衣神识满意地追随着少年气息,足尖轻点,从容跟上。
冰芒骤雨般环绕逼近,如同蜂群齐出。
翡寒衣如一只猫般戏耍着已经到手的猎物,拨弄着对方逃窜的轨迹,却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掌控范围。
似乎得幸于林间地势,冰针骤雨几次落下皆未真正重伤少年,只是在他周身留下无数划痕。
可兰风逐才被对方极寒灵气灌体一遭,根本没时间休整恢复,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
骤雨再次逼面,就在少年面色发白准备迎接死亡时,一道大力袭来,生生将他拽入灌木丛中!
兰风逐眼前天旋地转,未及反应,口鼻处就被糊了一团草叶。
他匆忙抬头,正对上一双血红黑暗中仍旧明亮璀璨的阴阳瞳。
“嘘。”
眼眸一金一银的少年神情冰冷,一手隔着厚重草叶捂住他的嘴,同时将一根玉白手指竖至唇边:“别动。”
冰针寒芒扑了个空,呼啸而过。
风压扰动灌木,晨曦光线趁机泻落几缕,照亮对方颊边垂落的霜色发丝与沉郁眼底,激起瑰丽迷幻的绚光。
兰风逐瞳孔紧缩,盯着那人几乎被光影模糊的面容点了点头——这是除了白衣怪人外,他遇见的第二个不受视野异状污染之人。
而对方的瞳色与发色,似乎在拼命提醒着兰风逐压抑了近十年的记忆,他是谁。
灌木丛外,冰针骤雨飞掠几圈又无功而返后,破空声终于慢了下来。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逼近,听着彼此呼吸声的两人皆由眸底涌上紧张,便闻外面那人轻笑一声:“藏得很好。”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声音一定能传达给目标,压低嗓音,不紧不慢道:“从今日起,吾将全境追杀尔等,碧落黄泉,不死不休——”
残忍阴郁的笑意中,忽而染上几分惑人的沙哑:“记得,跑快些、活久点。”
他说完又笑了几声,接着便是衣袂烈烈,一切归于寂静。
林间空气回暖,二人相对枯坐半晌,阴阳眼少年终于确认安全,起身抱臂,不耐开口:“你怎么惹他了,竟能招来殊华圣君的追杀?”
兰风逐茫然摇头,显然毫无头绪,血瞳却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抹白衣,似乎在犹豫什么。
对面少年啧了一声,恹恹道:“既如此便分道扬镳吧,你我至少有一人是安全的。”
他说着,已伸手扒开了灌木丛:“不见。”
见对方毫无留恋要离开,一直皱眉打量他的兰风逐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住对方袍角:“阿翡!”
少年动作一顿,回身第一时间抽出衣角皱眉捏了洁尘诀,才颇为疑惑地对上兰风逐的殷殷目光:“你知道我?”
见猜测正确,兰风逐心情一下轻快起来。
他飞快点头,甚至主动抬手拨开自己过长的额发,难掩激动:“是我,兰风逐!”
少年神情有些恍惚:“兰风逐……?”
他拧眉想了想,终于拍了下脑门:“是你啊!”
兰风逐再次点头,对方颇感意外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遭,才道:“你逃出来了?”
他视线根本不舍得从阿翡身上移开分毫,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迟疑道:“刚才那人,带我出来的。”
阿翡显然不信,狐疑地抱起手臂:“他既救了你,怎的又要杀你?”
此事着实问到了兰风逐的知识盲区,他绞尽脑汁,也只能联想到那场冰海之下的“幻境”——莫非,是怪人秘密被他撞破,所以才要追杀自己?
“我好像……看到了他的秘密。”
兰风逐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地说完,终于忍不住转移了话题,有些急切:“阿翡,我——”
十年未见,他有太多的话想和阿翡说。
可话未说完,即被对方摆手打断:“叫什么‘阿翡’,我都化形了,早就有自己的名字了。”
他虽是语带不耐、心情极差的样子,兰风逐却仍旧惊喜开口:“名字?”
“当然。”
阿翡一笑,金银眸底波光潋滟,盈满初晨曦光,显得华丽又深邃。
“我的名字是……”
“翡寒衣。”
作者有话要说:翡寒衣:没想到吧?是我是我还是我:)
*
开始了,翡导的自导自演狗血八点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