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相遇至今,这还是萧泽玉首次见到这位神秘圣君显露出如此鲜明的个人情绪。
分明是受到冒犯,对方却似乎心情极佳。
浓云散尽,绯红月华并着天际神木的金辉洒落,为万物镀上一层浅淡轮廓。
而那满身魔气灾秽的怪物被若隐若现的冷雾全面压制,竟是半点动弹不得。
即便萧泽玉早就知会殊华圣君莅临,可此刻真见了,叶氏父子却根本无法在那澎湃如冰海的威慑下抬头。
翡寒衣知道萧泽玉才是场上唯一有资格拍板的,难得耐心地扬了扬下巴尖,边摘手套边道:“小仙君,看得出来吧?”
他未直接点明,萧泽玉却懂那是什么意思。
从古至今,修者走火入魔仅有两个下场:一是堕落成残忍嗜杀毫无人性的怪物,二是经脉逆行爆体而亡。
无论哪种,皆无人为逆转的可能。
“灾介”体质特殊,既然能承载方圆千里范围的灾厄秽气,也就意味着他失控的后果将会更加恐怖,难以估量。
所以在场众人都清楚,放眼整个恒界,大抵只有这位殊华圣君有能力强行中断失控,甚至阻止失控。
对方的意味也足够清晰——
不同意?那就放任灾介发疯,届时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如此赤裸裸的威胁,孟凡尘几人即便畏惧圣君威名,却也有些面色发青,显然气得不行。
可萧泽玉却抿了抿唇,眸光泛起几分挣扎。
因那梦魇之故,翡寒衣适才刚好想起了更多关于萧泽玉的信息。
作为一本修罗场狗血文的主角,他的性格说好听了是善良温吞,说难听点就是逆来顺受、优柔寡断。
即便翡寒衣除了必须完成的任务外一直竭尽全力地教导他成为一个明辨是非善恶、行事独立果决的好孩子,可一个人骨子里的特质是很难彻底抹除的。
果然,萧泽玉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在身后几人的不忿情绪中点了头。
翡寒衣毫不意外,换完一副全新手套,又随手隔空一按,飘渺霜雾登时涌入灾介少年体内,将所有邪异气息强行压下。
兽类喘-息消弭于无声。
后者竖瞳逐渐恢复清明,倒映出那仿佛高崖冰雪的无瑕白衣,看着对方隔空一点,自己颈间不知压了多少年的沉重枷锁即刻崩解散落,叮当坠地。
清幽香气拂过鼻尖,让他死死盯着那清绝孤高的背影。喉结轻动,说不好是想将之撕碎,抑或是让那干净无瑕的白衣染上些旁的颜色。
翡寒衣并未注意,只是皱眉掸平袖角,掐着洁尘诀就要踏云离开,去路又被一柄乍然现身的灵剑所阻。
淡金剑锋光华煜煜,绵密而不失锋利,翡寒衣仅凭感应便知那是萧泽玉的契剑“晗光”。
“圣君留步!”
那人气息紧追而上,翡寒衣本不欲理,萧泽玉只好又急道:“不知殊华圣君带了灾介,欲往何处?”
翡寒衣毫不留情:“与汝何干?”
萧泽玉犹豫一瞬,又道:“祓灾一事虽未广为人知,在几大仙门上层却也并非秘密;圣君今日带走灾介,还要小心奉神司与其余各大宗门再次索取,尤其……尤其是司祭大人与几位掌教……”
他没点明,话里话外却都在暗示“灾介”是个多么大的麻烦。
翡寒衣听得一乐:“你既知灾介的分量,为何同意我将他带走?不怕回去受罚么?”
发现对方的语气有所缓和,萧泽玉松了口气,诚实道:“不怕。灾介失控必会影响整个云棠洲,泽玉是为此地万千生灵考虑。”
……你当然这么想,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翡寒衣如此腹诽,忽觉一阵疲乏厌倦。
“若有人追责于你,只说是我强行将人带走即可,”翡寒衣嗓音转冷,恹恹甩手,“他们想要,来抢便是。”
“还有一事!”见他要走,萧泽玉忙伸出一直紧握的右手,“泽玉特来归还圣君之物!”
细腻白皙的掌心,正静静躺着枚寒气四溢的白玉棋子。
翡寒衣丝毫不掩嫌弃:“……既脏了,便丢了。”
换作旁人,只怕要被他一句话气疯。可萧泽玉却神色如常地再度握紧手掌,微笑道:“自古以来,天魔出世每每万里焦土、生灵涂炭,此番还要多谢圣君出手镇压——”
他说着,话锋没来由一转:“此地向南三十里有一秋水小镇,所产桂花蜜藕久负盛名,不知泽玉可有幸邀圣君一试?”
翡寒衣沉默一瞬,脑海中无端冒出些场景来。
当年他下山云游,正是在秋水镇捡到了快要饿死的萧泽玉。
打道回府前,他听闻糖藕盛名还特地打包了一份,只不过在路上都进了“小乞丐”的肚子。
此后数年,翡寒衣倒也偶尔途径此地,却再无机会去尝尝那糖藕究竟味道如何。
思及此,他面无表情道:“修者自入灵开始辟谷,你而今已触游仙边界,却还要屈从口腹之欲,怪不得如此差劲。”
萧泽玉殷切目光缓缓熄灭。
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翡寒衣继续冷酷补充:“况且,吾最是厌恶甜腻之物。”
对方俊秀面容有些泛白,却还是强撑着笑容道:“圣君……教训的是,泽玉记下了。”
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翡寒衣有些不耐:“你究竟想做什么,不若干脆一点。”
萧泽玉略一迟疑:“不瞒圣君,天魔十年前初次降世,乃是……恩师将其封印。方才那天魔胸口残剑,正是恩师契剑‘听春’。”
青年似乎忆起什么,神情有些痛苦:“恩师灵力形态特殊,剑意更是世间仅有。圣君却能原样复原他的封印,泽玉只想知晓您是如何做到的!”
翡寒衣扬眉:“你师尊?谁啊。”
萧泽玉咬唇:“……家师姓翡,名照月。”
翡寒衣长长“哦”了一声:“那个太玄叛逆?”
——哪怕早已同前尘割裂,他此刻也不由有些想笑。
这位当年恨不能将翡照月赶尽杀绝的好徒弟,如今竟是这般做派,当真有趣。
“吾虽常年闭关,却也听闻小仙君大义灭亲,亲手将那叛逆镇了十方魔狱,恒界仙门皆称尔为表率。”
翡寒衣顿了顿,嗓音幽幽:“今却问出这种问题,不怕世人误会?”
萧泽玉一噎,似乎想要辩解,可支吾迟疑半晌,却又什么都没说。
翡寒衣不欲再与他纠缠,随口敷衍道:“斯人已逝,生者又何必执求?”
话音未落,即裹着灾介少年化云而去,再无踪迹。
萧泽玉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沉默许久,终于缓缓抬手,再次张开掌心。
体温已将寒霜融化,白玉棋身裂痕再无从掩饰,见风刹那便整个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九天之上。
几乎被冻僵的少年终于恢复知觉,找回了行动能力。
他血眸转动,盯着随手将一片枯叶抛下云端的白衣人,有些不解。
这人很怪,即便才被他所伤,看起来却并不想欺侮报复;分明一意孤行将他带走,此刻又漫不经心,对他不甚在意。
见对方竟旁若无人般倚着云头小憩起来,少年尝试动了动僵硬的手脚,旋即摸着云团缓慢后退——
“……我若是你,便不会在此时逃跑。”
翡寒衣早已觉察他的小动作,似笑非笑出声:“知道这里离地多远?以你这身修为,掉下去怕不是会摔成肉泥。”
少年身形僵住,眼神戒备地盯他半晌,终于暂时放弃跳云逃跑的念头,蜷到了离白色人最远的角落。
见他似乎暂时没有折磨自己的意图,早已力竭的少年终于稍稍放松精神,开始被袭来的困倦包裹蚕食。
刚开始瞌睡,一名劲装青年竟不知从何而来,轻喝一声跃出云层,三蹦两跳落坐一旁。
前者猛一激灵,险些一个不稳翻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见来人掀衣而坐,接着由怀中掏出一物小心剥开,竟是油纸包好的桂花糖藕。
清甜气味霎时弥散云端,尽是令人着迷的馨香。
灾介少年不自觉吞了口口水,对方便抱着纸包笑眯眯靠过来,眉眼鲜活明亮:“你想吃吗?”
他用竹签插起一片糖藕:“又香又甜,可好吃咯——”
前者明显露出渴望神色,却还是在看到蜜藕的瞬间如避蛇蝎般向后一缩,别开视线不再言语。
见他如此,对方耸耸肩,风卷残云般干掉整包蜜藕,又揉着肚子打了个饱嗝,旋即身形一软,竟化作一片枯叶,飘摇落下。
忍不住偷偷瞄他的少年顷刻傻眼,半晌才回过味来,发觉自己大约是被戏弄了。
一抬头,果真见那人兜帽下的唇角毫不掩饰地勾着,颊边血痕映着近乎透明的肌肤,在绯月下明晃晃透着股苍白颓靡的妖艳。
少年:“……”
他默默背身,闭了闭眼。
翡寒衣心情大好,不知由何处摄来一只翅膀剔透的淡金色蝴蝶,揉捏摆弄。
没磋磨几下,又听得有些沙哑生涩的嗓音响起。
“……为,什么?”
少年盯着脚尖,闷声道:“你,明明……不想救我。”
他不傻,林间初遇时,怪人对他的嫌弃是真的;可被他挠了一爪子后,他的欣喜激动也不假,甚至执意将他带走。
反复无常,喜恶不定,让他从被拳打脚踢中磨练出来的经验根本派不上用场。
翡寒衣笑着撕开掌中挣扎间涌现绯纹的蝶翼,又用指腹迎着风将其一点点碾碎,不答反问:“你有名字吧,叫什么?”
少年抿唇再次沉默,也不知是真没有名字还是不愿告知。
翡寒衣也不在意,低笑一声,广袖轻荡。
云雾乍然聚拢变化,似有无数虚幻景象游离闪现,最终化作天地一色,冰池清穹。
少年猝不及防被寒风掀下云头,在冰面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登时五内颠倒,险些吐血。
翡寒衣抱着手臂,居高临下:“时间不多,便不废话了。”
霜气蜂拥而来又倏地散尽,艰难爬起的少年无意识环视一圈,立即被各式兵刃的寒光晃花了眼。
翡寒衣踏风而下,招起一柄匕首迎面丢去。
少年一惊,不得不手忙脚乱接住,茫然又凶狠地瞪了回来。
对方惊怒戒备交加的复杂情绪再次取悦了翡寒衣,他心情极好地主动靠近两步,遥遥伸出一只裹着雪白丝绸的手掌。
“会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