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了点雨,气温降下来了些。
乔方语怕热,却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雨天里陪奶奶上医院,比平时还要更麻烦。
等到两人到中心医院的时候,乔方语后背上几乎全被雨淋湿了。
奶奶很心疼,不住地埋怨道:“就说不用叫你一起来的,我自己又不是不能走。这下弄得湿透透的,医院里又凉,伤风了怎么办啊……”
乔方语甩了下淌水的发尾,轻快地笑:“才不会呢,我身体可好啦,最近还胖了好几斤呢。”
“方芳,三号诊室。”
听见叫号,乔方语忙搀着奶奶往里走,把腹膜透析液和需要化验的滤水拿出来递给医生。
“检验科下午会出结果,方奶奶先去隔壁查个血常规。”医生很快开好了单子,“这一个礼拜有没有头晕、发热、感冒……”
“谢谢林医生。”乔方语接回就诊卡,扶着方芳去血检。
等待抽血的间隙,林医生低声问:“最近怎么样?回南天了,腹膜操作比较困难,如果处理不好,就干脆带上我这儿来。”
医院里自然有更专业的护工,轮班给患者做进行腹膜透析。不然乔方语就得时不时回家,熬大夜给奶奶换腹透液。
现在是每周两次,她还勉强能维持,要是病情再恶化,她几乎就得不眠不休地吊在这事上了。
“我在科里几年,也认识不少靠谱的护工。方奶奶由他们照看着,你可以放心,费用也不会太贵。”林医生真诚地建议,“你也好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日子,你瘦太多了。”
他和乔家算是旧识。对她们祖孙二人,自然也关照得更多些。
当年,他去县城义诊,结果在山里迷了路,掉下山崖,摔断了腿,还是路过的乔爷爷搭了他一把。
后来乔爷爷过世,方芳带着乔方语搬回了市区,他也是能帮则帮,给方芳开药都尽量拿同疗效最便宜的,用内部价出,份额都算在他自己头上。
“我没事的。”乔方语温顺地垂着睫毛,“谢谢林医生细心教我,腹膜我做起来不累,也不差时间。”
林医生叹了口气,放下笔,没再坚持:“好。血液科那边有患者接受移植的话,会空出腹透机。要是有性能合适,价格适中的,我会提前帮你联系好。”
“麻烦林医生了。”
“不用这么客气,你也算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来,抬头,我看看你胎记的情况。”
乔方语乖乖地仰起头,半阖上睫毛。
诊室里很安静,外面叫号的声音和小孩子的啼哭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林医生用棉签按了按胎记的边缘:“有疼痛或发痒吗?”
“有一点痒。”
乔方语轻轻皱了下鼻子,睫毛忽闪着颤动,微翕的唇瓣带着种浑不设防的天真。
——阿语已经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躲在乔爷爷身后,连说句话都会把脸憋红的小妹妹了。
林医生偏头咳了声,莫名有点耳热:“嗯,挺好的。平时不用刻意去遮盖它,免得刺激瘙痒,影响胎记的消褪。”
“嗯。”
虽然模样丑陋,但万幸的是,乔方语的胎记是良性的,还有个很美的名字,“鹳吻痕”。
只不过,大多数鹳吻痕都会在幼儿阶段消褪,而她眉心的这块红痕,却迟迟没有淡化罢了。
知道林医生是好心,所以乔方语也没解释,点点头退出了诊室。
门一合拢,她就飞快地抬手,把刘海扒拉回了原状。
但就这几秒钟的时间,还是有好奇的小孩被吓着了。
一个扎着针的男孩哇哇大哭,差点把吊瓶踹翻:“妈妈!那个女的,好丑,好可怕啊——”
男孩的父母左右为难地对视一眼,最后父亲选择抱着孩子离开,母亲搬着吊瓶架,临走的时候还往乔方语身上丢了个埋怨的眼神。
乔方语:“……”
唉,算了,她早习惯了。
从山里搬到南城上小学的第一天,她就吓哭了班里好些小孩。
那时候,她眉心的胎记颜色还要更深。又因为小孩子的脸蛋小,那片张牙舞爪的红痕就显得更加惊悚。
打那以后,乔方语就开始留这种帘子似的厚刘海,一年四季都没有变过。
“阿语。医生开好单子了,你看看是去哪儿。”
奶奶把一叠单据交给她,乔方语一一看过去:“血透在五楼,咱们先上去取号。医保卡里的费用不太够了,我陪您上去,然后我去一楼大厅缴费。”
“好,好……”方芳攥了下拳,似是有点艰难地才开口,“还差,多少钱啊?”
她不识字,也认不得多少钱币。家里的经济状况,之前一直是乔爷爷负责,后来换成了乔方语。
阿语有时候会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然后换些钱回来。
但她不傻,知道那些锅碗瓢盆旧痰盂能值几个钢镚。
乔方语带着自己治病要花掉的,绝对不是那几个子儿能填上的。
乔方语指着报告单,骗人骗得目不改色:“钱还有的。”
她指着一行“检查费280元”道:“您看,这是二十八块。”
又从兜里掏出五十块纸币:“我还有五十。”
“五十是五个十,二十八是三个十少两块,咱们还能剩下二十二块,够买两只菜市场的烧鸡,还能吃碗菜肉馄饨。”
“噢——”方芳很快就被乔方语绕进去了,半晌说,“好。那奶奶在楼上等你,好阿语,你千万注意安全。”
-
乔方语糊弄完老太太,就往一楼的缴费大厅走。
周末,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乔方语怕奶奶等得急,干脆从步梯跑了下去。
中心医院的门诊部大楼年岁不小,楼梯间昏暗狭窄,甬道里回声混响。
乔方语听见有人在打电话,隔着回音,不太明晰,却有种熟悉感。
“……让他亲自过来。”那人的笑声轻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这样同我讲话?”
“看在彦彦的面子?”那人又是轻嗤一声,“要不是你把他搬出来,我现在根本不会在这儿。”
“我应该在你的病床前——科室我挑,看我往哪儿揍。”
乔方语的心怵了下,心想她莫不是这么倒霉,送奶奶做个透析都能撞上个黑老大。
好在扬言把别人揍进自定义病房的黑老大似乎在地下层,乔方语没和人正面刚上,顺利抵达了缴费大厅。
“您一共充值750元,余额768.5。”护士取过付款单据,“结清了心血管内科、血液科、检验科的五项检查费用后,还余230.7元。要现在取药吗?”
“要的,麻烦了。”
“好……嗯,这边费用不足了。”护士把林医生开的单据退回来,“这款药物正价是50一盒,您的余额只够开四天的药。”
林医生的单据上是30元一盒,开了一疗程七盒。
奶奶一直用的是这款降压药,乔方语清楚价格,所以只借到了这么多钱。更多的,一分都没有了。
乔方语愣了下,护士解释道:“30块是我们中心医院拿药的内部价格,但是林医生还不到副主任级,取药份额只有两万元,今年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乔方语捏着单据,指甲掐住手心,沉默了片刻。
周围的患者熙熙攘攘,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让她有点反胃的恶心。
“好,我知道了,那先不开药了,谢谢。”乔方语晃悠着往前走了两步,差点往前栽倒,好在被路过的某个志愿者当病人扶了一把,坐到了长椅上,还给她塞了杯热水。
乔方语实在没法鼓起勇气再上楼找林医生。自己和奶奶搬来南城那么久,已经亏欠了别人太多。
她扬起头,中心医院的扶梯是后来改建的,横七竖八的剪刀扶梯交错在空廊里,令人目眩的光四分五裂地落下来,像是万花筒,撒下了许多彩色的碎末。
这里是医院。生与死在同一个狭小的楼宇里同时发生,生命就像是野火烧过的草芥,闪着光的碎末只要风吹一下就会消逝,无影无踪。
乔方语抹了下眼睛,喝光了杯子里的热水,朝楼上走去。
奶奶还在那里,她还不能放弃。
趁方芳接受血透的时间,乔方语想了想,准备先开四天的药,然后在周末做点兼职,再买后三天的。
她拿了科体艺评比的省金奖,不出意外的话,奖金和证书月底就能送到学校,到那时候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乔方语这样想着,又沿着步梯向一楼走去。
这一次她仔细听了动静,地下层的黑老大应该是不在了。
不过,先前托黑老大骂人的福,楼梯间的声控灯好歹还是亮着的。
换了她一个人走在这儿,哪怕是拍手跺脚,那灯居然都不亮了。
好在乔方语经常性的低血压让她习惯了眼前一黑的情况,摸着墙根倒也不是寸步难行。
乔方语小心翼翼地向下走,隐隐约约看到前面的楼梯上,像是放了一个很大的物件。
刚才下楼的时候,路上似乎没有摆东西?
乔方语在转角处磨蹭了两下,脚尖踢出的石子沿着楼梯叮叮当当地滚落下去,恰好砸在那团“障碍物”上。
于是,乔方语眯着眼,看见那个物件嫌弃地动了动,直立了起来——是个人。
他开口的瞬间,声控灯应声而亮。
许惩那张戾气十足的脸直直撞进了她的视野里。
他拧着眉,情绪看起来极坏,说出口的话都像是淬了冰。
“你做鬼来的?”
乔方语的心咚咚跳起来。
这一次,她站得比他高一点,所以能看见他左边眉骨上深深的一道疤痕,锋锐又骇人。
她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唐欣雅告诫她的——
“这人就是个恶霸!”
“一定要绕着他走。”
长着这么一张脸的人,好像是真的能干出一黑板擦把人砸出一血洞的事儿的。
乔方语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拍手了,灯,灯不亮。”
换言之,她不是有意不出声,做鬼吓他的。
许惩又是那副无事在心的淡漠,眯眼哼了一声,没说话,却没把路让开。
乔方语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我是去一楼买药的。外面的电梯人太多了,我就走了楼梯。”
她吸了口气:“许同学,我可以走了吗?”
许惩盯着乔方语的眉心看了一会儿。
乔方语咬着唇,紧张得呼吸都放轻,抬手想习惯性地拨弄刘海,遮挡住胎记,许惩的眼神却骤然锐利:“别动。”
乔方语只好放下手。
她的刘海又乱了,胎记全露出来了。
只希望许惩别像那个小男孩一样被她吓哭。
“秦曼莉,认识吗。”许惩忽然报出一个名字。
乔方语茫然地摇了下头。
——不像假的。
许惩收回视线,又恢复了那种带点儿恹的漠然神情。
看着一旁女生踌躇不安的样子,许惩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他今天大概是被姓秦的气昏了头,以至于连一个路过的普通同校女生都开始猜忌,疑心会不会又是秦曼莉设下的圈套。
“帮我个忙,优等生。”许惩说着,抬手拨了个电话,对那头道:“中心医院,派车。”
那头有些为难地劝:“大少爷,秦太太吩咐过……”
“想指使我,让你们先生亲自来。”许惩冷声打断,“学校里有急事,快点!”
电话那头一阵吵嚷:“没听陈主任提过啊——”
“人好学生都找上门来了。”许惩忽而挑眉看向一旁懵然的乔方语,露出一个有些少年气的坏笑,把听筒直直递到了乔方语耳侧。
他用口型道:说、话。
许惩持着电话的指节刮擦过了她的耳廓。
落雨的天,楼梯间里阴湿,她的手指和耳沿尽是寒凉。
许惩的手却是热的,触碰的瞬间,像是烫得能带起燎泡。
乔方语的心惊了下,磕磕绊绊开口:“我,你,您好!我是乔方语,南城三中……高一七班的。”
她从小到大都不爱讲话,直到上小学才能完完整整地讲出句子来,但是一紧张,还是容易打结巴。
不然,乔爷爷和方奶奶,也不至于给她取了个“阿语”的小名。
她听见许惩又轻笑了声,很沉,在老旧的楼梯间里回响,隔着很近的距离和潮闷的空气,像是砸在她心上。
乔方语恍然明白,方才在楼道里打电话的“黑老大”,大概也就是自己这位传奇校友了。
她不敢忤逆,只能顺着他电话里零碎几句话的意思,尽力帮他圆谎:“学校有,一些活动,大家,都需要去的。”
“许惩同学迟迟不来,老师就要我……来找他了。”
“麻烦你们,赶紧送他回学校吧。”
编完这通说辞,乔方语拿求助的眼神望向许惩。好在这回他没再继续逗她,手机在掌中掉了个个儿,又转回他手上。
对面,许宅的管事们小声交谈着。
“学校里真有这么号人物?”
“别又是路边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
许惩眸光一凛,耐人寻味:“不三不四?”
乔方语直觉是自己的拙劣演技被戳穿了。
许惩却笑了,垂眸懒散靠在墙边,笑意深冷:“行啊,那你们自己去查。”
他轻嗤一声,语气淡漠到狂妄。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人家可是正经八百的南城第一!”
乔方语的心猛地一跳。
——为什么许惩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