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枪是消音的,声音沉闷,却被清水善的脑海无限放大,事实上他听到的或许根本不是此时此刻这把手/枪发出的声音,而是曾经无数枪响的重合,现在它们借由这把小巧的玩意儿,从阴诡的地狱中咆哮脱身。
什么普通人,什么普通的世界,他努力学习的无限趋于对正常社会人事的反应其实一直都是光鲜却不牢靠的玻璃,在这颗子弹面前碎成渣滓。
“哇哦,真棒的条件反射!”
不合时宜的夸赞在耳边响起,清水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但他身下,那个正以某个极端不舒服的姿势贴面趴在桌面上、双手反缴的少年却并未发出任何不适的呻、吟。他还在笑着,勾起嘴角,像是嗤笑,又有几分得意,完全不像个被锋利的裁纸刀抵住颈动脉的人质。
鲜血滴在他的脸上,如玫瑰开在雪地里,极致的靡丽与极致的冰冷碰撞,少年的脸上甚至绽放出某种可以称之为愉悦的情绪。
这是清水善的血,那颗子弹没有按照既定的轨迹射入他的心脏,但也没有落空,现在它正镶嵌在清水善的左臂中,伴随着主人粗灼的呼吸和绷紧的肌肉不断将痛觉信号向大脑传递。
肾上腺素的强大作用令清水善在中弹那刻并没有感受到过分的痛觉,他的所有情绪全部来自于太宰治掏出的□□,直到擒住太宰,看到对方面庞上来自于自己的血迹,他才惊觉,哦,原来他受伤了。
于是疼痛开始蔓延,疼痛之余还有无法忽视的,蔓延到肢端的麻木感,或许除开肌肉和血管,子弹还牵扯了神经,血管能重新长好,但是神经不行,他应该尽快处理伤口,每迟一刻就多一分瘫痪的风险。可他不能松手,太宰治或许知道了某些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一旦放开他,事态就变得棘手起来。
“为什么开枪?”抱着一点侥幸,清水善询问。
“千万级别的科研经费来挖一个籍籍无名的外科医生呢~”太宰治戏谑地撇了眼掉在地上的信纸,“这件事会不会变成全院的谈资?”
他知道了,还想说出去。清水善最后一点期望落空,他执刀的手微微下压,冰冷的刀锋与皮肉相接,轻易划出一道血痕。
这个手法他很熟悉,裁纸刀和形状和手术刀相差不大,按照皮肤既定的纹理,分离结缔组织,避开血管暴露脏器,这些是他每日工作中乏善可陈的一部分,而现在,他只需要把“避开血管”这一步省略。
“我个人并不喜欢这种被人抹脖子的死法,”尽管生死都握在他人掌心,太宰治却完全不慌,“血溅三尺什么的也太行为艺术了,事后清洗天花板也麻烦得不得了,还是让它局限于小说或者电影吧——而且,我怕痛,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下刀温柔的刽子手。”
清水善一愣,握刀的手顿住,竟然皱眉思考了一瞬,“颈动脉的血流压力在50-80厘米/秒,割断动脉后你的血并不能从这里飚到天花板。”
医生的目光从太宰治被迫抻长的脖颈下移,越过单薄瘦削的背脊,停在腰腹,“想要这种效果可以扎穿腹主动脉,如果手法正确,它甚至能飚上二楼。”
精彩。
太宰治咋舌,“医生以前也是这样杀人的吗?视仇恨程度和杀人场景割断别人的重要动脉,如果是暗杀就悄悄潜入在背面一刀毙命,如果需要给予绝对震撼的警告就捅肚子营造‘血溅三尺’的场景?”
少年一反常态在这一话题上兴奋起来,甚至不顾近在咫尺的裁纸刀也要扭过脖子与清水善进行一番探讨。这种完全不把性命放在心上的行为令医生皱眉。
清水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左手血流不断,他的眼中,温和的阳光异常刺目。
杀了太宰治......他的第一选择还是杀人,但是如果杀了他,一切不就回到最开始的模样?他苦心孤诣经营的,亦步亦趋学习的,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社交,都将毫无意义。
他不想......辜负那个人的期待。
清水善将裁纸刀略略远离了太宰治的脖颈,但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掌控地位,“不要说出去。”
人质无所顾忌地扭动僵硬的脖颈,他的动作每距刀锋近一分,清水善就将刀刃退一分,过多的动作牵扯了伤口,饶是他尽力压制,依旧漏出几声轻轻的呜咽。
少年察觉到这一变化,既鄙夷又觉得好笑,“你是在请求我吗,清水医生?”
“求我不要告诉别人你借职业之便,压着患者的身体在医生办公室的桌子上为所欲为?”
清水善一愣,松开这块讥笑着的烫手山芋,同时收起刀刃,肌肉一松懈,更多的血流出来,汩汩不止,眼下没有处理的条件,清水善只能粗暴地用手捂住,“不是......不,不止是这个。”
太宰治当然没有放过医生言语上的转变,只是没想到前一刻还打算杀人灭口的对象下一刻竟然在意起患者的投诉,实在微妙。
“我没有退出东大脑院课题研究组这件事,还有横滨来信的内容,请不要告诉别人。”
清水善端端正正道出了请求,将自己的心思剖在太宰治面前。
“哦吼,你管你的研究叫‘课题’,”太宰治揉搓着解放的手腕,从血运不畅的僵硬中回过劲儿来,“不会还打算向诺贝尔组委会申请奖项吧。”
“这倒......没听他们提起。”但是东大的教授们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这将是颠覆世界的研究。
“研究内容是重要机密,当初我高调向外界公布的预实验结果已经引起了其他机构的注意,所以课题组只能被迫转向暗地,对外宣称已经解散。”
东大医学部脑与生命科学院惊才绝艳的学生原地消失,五年来没有发表过任何一篇文章没有申请任何一项专利,反而跑到肝胆胰做一些不痛不痒的研究和手术,但在当事人看来这只是学院保护他和他的研究的手段。
清水善其实并不明白,明明是有益的研究,为什么会被冠以“凶残”“恶劣”等等形容,那场对预实验成果口诛笔伐的盛大批判,在他看来简直无聊至极。
“如果你的研究无可指摘,为什么一出手就是杀招?”
谁想清水善闻言竟然苦恼地皱起眉头,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种左右为难的表情,甚至盖过了受伤的痛苦面容,“毕竟都签了保密协议了,你看上去像是要把这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如果他们因此辞退我......让人闭嘴的最好方法......”
让人闭嘴的最好方法,要么杀了他,要么吻他。
“而且是你先对我开枪的,”清水善垂头,敛起下颌,像只耷拉起耳朵的迷犬,只有眼睛还上瞟着直勾勾地看向太宰治,“你是其他组织派来偷窥我们研究的间谍?”
在不觉得自己的研究构成犯罪的前提下,清水善认为遵守保密协定的优先级是第一位的,由此阻止“间谍”传递消息也理所当然成为了一件正义的事情。
只不过在“阻止”的具体行动上,清水善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贯彻“杀人”行动,而是采取了更温和的“协商”。
这种逻辑不能说错,但肯定不对,太宰治轻叹一口气,漂亮的鸢眸暗下去,讪讪道,“不是。”
“所以你愿意为我保密吗?”清水善重新绕回了最初的话题,暗自思忖若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还有什么除去“杀人”之外的方法解决这一争端。
医生恳切地看着少年,见他拉过掀飞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来,双手托腮,却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清水医生更属意横滨的邀约?”
清水善沉默,虽然横滨给出的条件确实优越,但其实他并不是很想离开东京这座城市另谋发展。
但这一沉默似乎向少年传达了某种错误讯息。
“我记得东京的死亡鉴定中心是东大的附属机构吧,你平日喝酒吗?酒精过量失足落水的是个不错的死因——啊不喝啊,那也没关系,下了夜班精神恍惚一脚踩空也是常有的事嘛。”
“或者根本没必要废这么多心思,东京湾是个好地方,处理起尸体来方便简单,沉海也好用水泥浇人柱也好,说不定你还能站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鸢眸少年以天真无邪的表情陈述着以上的残忍事实,转而又同情地看向医生,“即使这样也要跳槽吗,清水医生?”
这不是夸张,清水善深知这点,这些伪造死亡和处理尸体的方法残忍无理,却十分有效,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手段竟然没有推陈出新。
“你想多了。”清水善避开太宰的眼神交流,左手臂的疼痛已经令他的眼前出现眩晕的光斑,每一次思考和措辞前都是强制按捺下的□□,而现在意志上的忍耐开始失效,他需要尽快解决太宰治这个不稳定的因素,“我和医院签过合同,五年内不升职不离职。”
清水善觉得肢端湿冷,口唇干燥,这是过度失血的表现,他弯腰拾起地上未开封的矿泉水瓶,对着瓶口大口吞咽,他不愧是宣传科亲封的院花,这种仪态尽失的动作在他做来竟然依旧赏心悦目,阳光下他的头发被溅出的水渍打湿,乌黑发亮,鸦羽纤长,同样沾上了水汽,每一次眨眼都如蝴蝶振翅,
和清水善共事过的人都知道,清水医生将承诺看得很重,哪怕是随口而出的无心之言,更别说白纸黑字写下的合约了。
“所以你愿意为我保守秘密吗?”将一整瓶水全部一饮而尽后,清水善捏着空空如也的塑料瓶,再度提起话题,他直视太宰治的眼睛,漆黑的双瞳中竟然没有受伤后该有的痛苦底色。
二者的目光在空中相汇,这一次没人躲开。
“好啊,”终于,太宰治放下托腮的双手,“交换条件是,在我住院期间你必须鞍前马后随叫随到,尤其是——不许夜休!”
清水善一愣,这根本不算什么交换条件,他还记得那通领导的电话,在太宰治住院期间,他本就该起到“鞍前马后”的职责,无论他是否愿意。
但是太宰治目光炯炯,不像玩笑的样子,清水善读懂了,对方要得不是迫于领导施压的“不得不”,不是一板一眼按照规章制度的照顾,而是他的“心甘情愿”。
“好。”清水善点头。
“那么第一条,快去安排我的床位。”少年撇嘴,哼哼唧唧地支使医生,“在此之前,先去处理枪伤,办公室这团乱麻,我就大发慈悲帮你清理了。”
清水善应下了,脱下白大褂,拿还算干净的那面包住鲜血淋漓的左手,脱衣服的时候他本想将差点成为凶器的裁纸刀揣进兜里,思来想去还是拿了出来,用纸巾拭干净,套上刀鞘,归还的时候看向太宰治欲言又止。
少年被看得发毛,“你想说什么?”
“我动刀很温柔。”没头没尾的一句,衔接的是太宰治好久前的吐槽——“不像个下刀温柔的刽子手”。
仿佛为了增加说服力,又免于自吹自擂的风险,清水善继续补充,“患者说的。”
医生兀自反驳之后固执等一个回应,却听太宰治一声轻笑,“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要是想割喉一定第一个找你,请清水医生看在是老患者的份上给个优惠价吧。”
清水善一愣,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他裹紧左臂,走出办公室。
他的背后,鸢眸少年抽出裁纸刀,拿在手中,翻出连续的精巧刀花,在窸窣浮动的繁盛枝丫中,笑容渐渐褪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搬家忙忘了,今天奉上大-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