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得一声门响,颜子俊想到的来人,第一个就是褚九殷。
他数着外面的脚步声,直到那人进到屋里,颜子俊才知是自己猜错。
他看向来人,虽匍匐在地,仍张口唤了声“贾先生”。
贾龙进得屋来,听颜子俊向他问好,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如今虽有了些年纪,却相貌端正,行止得体,加之平日与人相处,逢人便带三分笑,从不摆大管家的架子,这院子里的人也大多愿与他交好。
颜子俊从前得过他不少照顾,也一直对贾龙印象极佳,只是这次相见,贾龙看颜子俊的眼神里,再无以往的慈祥和善,反而一双黑眸锐利深邃,有如电闪,不见一丝暖意。
“今日天寒,怎么在地上趴着?赶紧的,起来说话!”贾龙的语气,和他面上的表情一样,都是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
颜子俊得他吩咐,不敢不从,他在地上挣扎着蠕动了半天,才又重新爬了起来,而后双膝并拢着,跪在了贾龙面前。
贾龙有些不耐烦,朝颜子俊稍一抬手,示意他在炕沿上坐着说话。
待他坐定,贾龙才开口问道:“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颜子俊心里其实早就猜出了大概,只是贾龙这样问他,他不知怎样回答才算妥当,只好摇头装不知道。
“哼,早料到便是如此,”贾龙冷哼一声,将视线投向了远处,似自言自语一般,也不知在与谁说话,“总是不听我的劝,若日后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他转而又看了颜子俊一眼,道:“我那日私纵了你出去,你既然走了,又何必回来?”
颜子俊虽然敬他,却也觉得这话说的毫无道理,他头脑一热,忍不住回嘴:“我是走了,还走的远远的!先生只当我愿意回来?还不是你家主子苦苦相逼,将我好一番磋磨,险些命都要没了,就是这样,他也不肯放过,这样折腾人,我还要问褚九殷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也算实情,可贾龙却对他的陈情根本不与理会,反而双目倒竖,张口叱道:“狐媚东西!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在外面了结了你,若不带你进来羡园,哪里还有今日这些恩怨是非?”
贾龙待人素来友善,他能这样对人说话,显然是将眼前之人视作了仇敌,再不顾往日的情面。
颜子俊知他是褚九殷心腹,自然是要在关键之事上维护自己主子,只是他从未想过贾龙竟这样恨自己,方才一顿骂,让他一下子就僵在了当场。他因惊讶将一双眼睛睁的老大,似乎根本不信那番话是贾龙说的。
贾龙从椅子上站起,凭窗负手而立,他背对着颜子俊,略将口气放缓了些:“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你能有今日这样的下场,皆是你咎由自取!你看似聪明,内里却蠢如笨猪,每遇难事,又倔如犟驴。我家公子既与你结缘,乃是他命里的劫数,此事若能人为,我定想法子叫他躲着你才好!”
听他只将罪责一味推到自己身上,颜子俊极不服气。
他不敢贸然顶撞贾龙,只好垂下头,将双唇紧抿,一排银牙狠咬住下唇,似要流出血来。
贾龙知道自己这样说他,以颜子俊的倔犟性子,定然是听不进去,他一气之下,索性将往日里的谦和客气全都扔了,坦然说道:“公子与你素有旧怨,之前的因果,我也不再细说。说句不恭敬的,公子为你言行悖乱,神魂颠倒,大半是他自己作的,到底也赖不着别人。只是有几件事,我看你到现在还糊里糊涂,个中曲直,我还要与你摆上一摆,叫你死也死个明白!”
颜子俊道:“我若有什么不知情的,或是做的不妥当的,先生尽管直言,子俊听着就是。”
贾龙冷道:“当日后山蝶妖作乱,危急时刻,是谁救了你?”
颜子俊刚要张口,便被贾龙抬手制止。
“你心里清楚就好,不必急着张口答我,”贾龙顿了顿,旋即说道,“你曾随我们同去临安,那时朱天罡想要你,你也是不从,到了最后,又是谁为你受了重伤,救你出的虎口?”
“还有这次,你落入深潭,若非公子随你跳入水中,将你从那潭水里抱了出来,你岂还有命活到现在?”
颜子俊嘴上不答,心里却恨道:“你只说那片面的道理,怎不知前有车后有辙,褚九殷不好过,那也是他自找的。”
贾龙最善察颜观色,他只往颜子俊脸上打了一眼,便知他并不认同自己的说法。
“你以为我是羡园的人,自然是要向着自家主人说话,你这样想其实不错。”贾龙捻着颌下青须,淡淡说道,“只是我要告诉你,若你往后遇事,再有不平之处,不要总想着别人的错处,揪着那些过往不放,你多看看人家对你的好处,便能活的比现在轻松。”
颜子俊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只以为贾龙必是偏袒褚九殷才有此偏颇之语,他心中不乐,只在面上恭敬道:“我记下了,谢先生提点。”
“因你上次哄公子喝了不该喝的,让他吃了老大的苦头,他再见你,想必不会对你说这些。颜子俊,褚九殷法力高强,若他真记恨于你,要你死,不过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对你是手下留情的,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贾龙所言非虚,颜子俊便是不信他说的,但见褚九殷以往对他的所作所为,他也明白,那人,其实并不算狠心。
若是比狠,他怕是还不如自己。
贾龙在心里只将褚九殷放在极重要的位置,他不管颜子俊委屈,只将他对褚九殷的伤害看在眼里,如今再与这小哥儿同处一室,贾龙只觉恨的厉害,他言尽于此,再不想在此地多留片刻。
他拂了下衣袖,转身便要推门出去,只是离开前,他仍不放心,也不要颜子俊起身送他,反而用极淡的语气说道:“公子为你吃了不少苦,其中缘由,我不信你全然不知。若让我知道,他为你再伤人伤己,做尽蠢事,就别怪我狠心……必要时,我可结果了你,就是主人知晓,要我偿命,我也绝无二话。”
他侧过脸时露出的表情,已和平日里惯常见到的样子别无二致,依旧还是那个待人宽厚的大管家。
只是他以和缓的语气,说出如此肃杀的句子,其中的腾腾杀意,还是将颜子俊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相信贾龙不是在开玩笑。
若他再胆敢任性妄为,对褚九殷的种种要求不予顺从,惹他癫狂,以贾龙的忠心,他怕真的会为了褚九殷“斩草除根”!
颜子俊送贾龙到了院中,临出门时,贾龙忽然回身,从袖筒里摸出只净色瓷瓶,隔空扔给了颜子俊。
“这瓶子里的丹丸是助你固本培元的,你每日定时服用一颗,身上也能好受些。”他又指了指颜子俊的额头,“取两粒碾成粉,敷在伤口上,能立时止血。”
颜子俊领下东西,正要行礼谢过,不想刚弯下腰,再起身时,贾龙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
贾龙那日过来一趟,言语间虽十分不客气,但好歹送的这瓶药还是好的。
颜子俊身子亏虚的厉害,依他的话,每日按时服用,未及三日,便已感觉大好,又过两天,有人传话过来,说叫他仍去后山做事。
颜子俊应下,简单收拾了下东西,便随人去了后山。
原先袁松望在时,颜子俊还能得他些照顾,如今新任的管事与他并无交情,且处事只以贾龙之命为尊,对怎么和底下人打交道并不看重。
今日颜子俊一来,只在他面前打个卯,未说上几句话,就被他分到了苗圃地里,做了名花匠。
如此熬过了新年,眼见着开了春,颜子俊也惯了手头的这些活计,每日里被派去翻土插枝,片刻不能歇息,直到下了值,等掌事点过了名,他才能回自己住的院子。
白日里忙忙碌碌,到了晚上,颜子俊早早洗漱了,脱下衣服,就瘫倒在了炕上,再用不了一刻,便能进入梦乡。
如今他因出不去园子,便将科举的念头彻底断了,每日里心无挂碍,只循规蹈矩地活着,本以为这样就能稍稍自在些,不想到了夜里,还是免不了担惊受怕。
有时三更半夜,褚九殷会忽然现身在他面前。
黑灯下火的,二人相见,一个畏惧尴尬,一个怨恨冷漠,到得今日,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褚九殷板着脸,脱了外衣,就往颜子俊的被窝里钻,他三两下地将人制住,将一干没用的前戏全都省了,脸也不贴,嘴也不亲,直接扒了裤子,就要直捣黄龙。
若说从前褚九殷在床笫之上,对颜子俊还算的上是柔情款款,那今时今日就只剩下对自己怨憎委屈的发泄,他只图自己高兴,也不管颜子俊的死活,抱着他就是狠狠一顿折腾,不管颜子俊如何哀叫求饶,不到天明绝不停止。
可怜颜子俊白日里要照常干活,稍有懈怠,还得受那掌事的责备辱骂,他又是个要强的,一来二去挂不住面子,便在暗地里咬牙,再是勉强自己,也要把手头的差事忙完。
这样的日子,一月虽没有几次,可积攒起来,还是让颜子俊觉着吃力。
他日常得忙碌一整日,却得不到一顿像样的吃食,偶尔身体抱恙,也没有人与他些药来医治。褚九殷有时兴致来了,不分时间场合,只要寻着他人就拉到背人处,行那苟且之事。颜子俊每日里过的提心吊胆,既怕被人看见,又怕让人在身后议论,如此煎熬下去,身体日渐亏损,人也愈发的消瘦了下来。
是日,春风拂面,晴空万里无云。
颜子俊与众人正忙着给新树支桩,忽而一阵狂风卷过,就见远处天空乌云翻滚着,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云层叠垛堆积,越来越密,有如千军万马向着后山压迫而来。
很快,山上变得昏黯一片,突然一道惊人的电光闪过,一下子就将黑暗冲破,在天幕中划开了一条银蛇般的裂痕。
——天有异象,是大暴雨,大暴雨要来了!
众人见势不妙,将手上的手锯枝剪一概扔掉,又分散各处,找来各自的衣裳包裹,就要去寻遮蔽处避雨。
颜子俊也跟着大伙儿散了,只是这后山上尽是果木花草,并无楼宇屋舍可供避雨,他出来的又晚,等他到了园外,众人早已跑散,除他自己,再不见一个人影。
四野空阔,颜子俊正没主意,这时又有一道弧光将整个穹顶照亮,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一道雷光,朝着他面前的空地,直劈下来!
“啊——”
颜子俊吓得简直要叫破嗓子,方才那一下险些将他劈中,他将将躲开,就闻到空气中迅速弥散起一股焦糊味儿,也不知是击中了什么活物。
经方才一击,又有无数雷电追踪而来,它们在颜子俊身边纷纷炸裂,他倒伏在地上,只觉得地动山摇,连脚下的大地,都被雷电撞击的不停震颤。
忽而大雨如注,铺天盖地而来。
炸裂,漆黑,静寂,闪电,惊雷,交替出现。
颜子俊抱着头,抬眼看四周黑乎乎一片,他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怕被雷电击中,实在不敢在原地趴着,最后只能狠下心,强逼着自己,在滂沱的大雨中拼命奔跑。
好在他运气不错,虽吓了个半死,却还是让他找到一处“避难所”。
——蜜陀罗花园里,一处并不起眼的假山。
“轰——隆隆————”
又一个炸雷坠地,颜子俊哪敢耽搁,趁着被雷劈死前,他先拼死躲进了假山下的一处小洞里。
呜呼呼,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无绝人之路!
颜子俊惊魂甫定,正要双手合十感谢上苍,就见眼前一块山石下,似有一长虫一样的东西在蠕动着。
“哎呀,那是什么?!”
他心里惊呼一声,定睛向那山石下的罅隙处看去。
这时烟云稍散,颜子俊稍向外探了探身,这才看清是一条小蛇刚被雷电击中,这会儿全身正冒着灰烟,连一大块蛇皮都被劈的从身上分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