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允直依旧头也不回,在那里写写画画,戚南行见他不反对,便开口道:“前番去试剑大会,路过亟州浮来镇,有狼妖作乱害人。我们受百姓所托去捉妖,结果误捉一女,自称是合欢宗女修……”
“她的行迹十分可疑,甚至潜入若雪房中,用读心术探查若雪的记忆。我觉得此事事关重大,需要向您禀明实情,便把她带了回来。”
他把与赫连雪有关的事讲了一遍,像是怕遗漏什么,很多细节都讲得很仔细。
可是他父亲依旧冷漠地背对着他,在那里专心练笔墨,令人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在听他儿子说话。
戚南行依旧在那里讲得仔细。
赫连雪看着听着,不禁有些怜悯他了,不知道他的父亲为何会这样对待他?
抬头看向案台前那个银灰色的清瘦背影,赫连雪忍不住怀疑,他真的是戚南行的父亲吗?
明明她在戚若雪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人,是对孩子极度宠爱的一位好父亲。
难道戚南行的父亲和戚若雪的父亲不是同一个人?还是说同一个人,只是他只疼爱女儿,不喜欢儿子?
“……后来,合欢宗玄素真人赶到,可是她们却不敢见面,反而逃跑。”戚南行不紧不慢地讲着,“我利用她留下的香气去追踪,最后在鬼市找到她。那香气是幽冥魔域特有的紫霖兰制成,我猜测她应该是个魔族。”
只听“哗啦”一声,正在那里洗笔的戚允直忽然打翻了笔架,他的背影僵在那里,半晌慢慢转过身,蹙眉问:“你说什么?”
“我怀疑她是个魔族,恐怕对若雪别有用心。”戚南行指向赫连雪,“我把她带了回来,还请父亲明断。”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戚允直慢慢抬起头,那双和戚南行如出一辙的凤眸狭长而幽深,定定看向赫连雪。
赫连雪也睁大眼睛,终于看清他的面容,眼窝稍微有些凹陷,眼角略微有些皱纹,但是目光矍亮有神,眉毛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孤诣,嘴唇薄削,下颌窄瘦,身形不算太高,但是气度儒雅,看起来温和又不失威严的样子,很有门派宗主的气势。
手中握着的毛笔吧嗒一下掉到地上,溅起的黑墨弄脏了他的袍角,可是他却丝毫未察觉一般,依旧紧紧盯着赫连雪,一眼不眨地仔细打量着。
看着看着,他的眼角就红了,隐约泛起氤氲的水光。
赫连雪看到他的神情,心跳扑通扑通的,跳得极快。她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心绪,莫名就有些紧张,还有些害怕。
她看到戚允直身上穿的那件银灰色衣袍,还有他束发的玉冠,都仿佛她在阿娘的记忆里所看到的那个样子。
除了身量没那么高。
难道是因为他上了年纪,腰塌背弯,体型变矮了吗?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鼻间忍不住发酸发麻,赫连雪眼前渐渐模糊了。
她愣愣地看着那个眼角发红、满目惊讶与悲戚的中年男人,难道她回忆了千万遍的那道背影,难道她做梦都想见一面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戚允直张了张口,眼角滑下一行清泪,伸出手向前走过去。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像是突然不会走路了一样,有些急切又有些畏怯,缓慢又蹒跚地走到赫连雪面前。
发觉她身上捆着伏仙网,他连忙替她解开。
眼角红得像是要滴血,他抬起颤抖的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发顶,却又不敢触碰似的停在那里,颤抖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小心翼翼地轻声道:“你……和你阿娘长得很像。”
赫连雪眨了眨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涩和难受,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和迷茫。她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喉咙梗得难受,她含着眼泪哑声问,“有想过我吗?”
原本清瘦矍铄的面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戚允直满是悲戚地闭了闭眼,眼角滑下两道泪痕。
“你是小雪儿。”
他的嘴唇在发抖,他努力想笑一下,可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每天都在想你,做梦都想见到你。”
眼睛被泪水浸泡得酸涩发疼,赫连雪怔怔地看着那个叫出她的名字的人,又转头看向旁边,已经愣得说不出话来的戚南行。
“那他呢?”她问戚允直,“他是我的哥哥吗?”
戚南行跪在地上,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解地问:“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漆黑狭长的凤眸中浮起一层压抑不住的痛苦和厌恶,戚允直抬手指向门口,语气低沉压抑:“滚。”
清俊的少年闭上口,漆黑的眸子幽深得仿佛一泓看不到底的古井,他看了赫连雪一眼,然后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无声地走了出去。
戚南行一走,戚允直眼中的戾气就消失了,咸湿的悲伤重又爬满他的脸,他努力朝赫连雪笑着,小心翼翼地问:“你娘……她还好吗?”
“我娘挺好的。”
抬手抹干净脸,赫连雪慢慢冷静下来,清透的紫眸审视着对面的人,语气疏冷道:“不过在你问候我娘之前,不应该先给我一个解释吗?有儿有女、幸福美满的戚宗主?”
似乎被她戳中痛处,戚允直眼神颇有些受伤,他讪讪地退后一步,点头道:“对,对……我应该给你解释。”
他慌忙地搬过来一把椅子,将座垫擦了又擦,让赫连雪坐下。
“这事说来话长……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眼角隐隐浮着泪花,戚允直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久远的回忆。
“二十四年前,天剑宗的宗主还不是我,而是你的祖父,赤宸仙尊。他在对战妖兽雷鹏时受了重伤,可能命不久矣,希望在临终前能看到我成家立业,便给我安排下婚事,让我娶了我的师妹……一年之后,便有了……他。”
“之后几年,你祖父身体始终不见起色,他一直心怀遗憾,未能降服雷鹏。我想替他完成这个心愿,便领着几个师兄弟下山,借游历之名,去捉拿雷鹏。可惜我实力不敌,打不过雷鹏,最后被它一翅膀扇下悬崖,摔晕过去,失去了记忆。”
“然后我就遇到你娘,是她救了我,帮我治伤,将我带回魔域。我在魔域生活了三年,与你娘在朝夕相处间互生情愫,然后我们在幽冥之神的见证下,成亲了。”
漆黑的凤眸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仿佛回忆起最快乐的往事,戚允直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眼角却滑下一颗泪滴。
“发现你娘有了身孕那天,下着大雪,我和你娘靠坐在丛林里的秋千上,满地盛放着冰晶洁白的幽昙花,好看极了。你娘说她感应到你是个女孩,我便和她一起为你起名字叫‘小雪儿’。因为我没有记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所以你跟着你娘姓,名字就叫赫连雪。”
“我原本以为,我能在魔域生活一辈子,一直陪着你们母女俩……可是没想到,你祖父派人找到魔域,要接我回去。听说我早已娶妻,甚至育有一子,你娘很生气,再也不肯见我了,坚持赶我走。”
眼角的皱纹被泪水打湿,戚允直苦涩又无奈道:“我不肯走,想留下陪着你们母女俩,我说我会写休书和离,可是你娘不肯。她太好太善良了,她说,你的妻子和儿子,他们何其无辜?可错的人是我,你们母女俩又何尝不无辜?”
“我在魔宫外面苦苦等了许久,直到她生辰那天,她终于肯见我了。我们度过愉快的一天,我还以为她终于肯原谅我了。可是最后,阿青她却给我下了定身术,然后永远离开了我……她把魔域的入口封住,我再也进不去了……”
赫连雪忽然间想起她在阿娘脑海里看到的那段记忆,终于明白了阿娘为什么不喜欢过生辰,原来那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别。
戚允直自嘲地笑了一会儿,继续道:“再后来,我就回到天剑宗,也恢复了从前的记忆。面对家中妻儿,我每天都很痛苦,我思念你娘,还有素未谋面的你,日夜煎熬得快要疯了,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直到有一次喝醉,我做了错事,妻子又生下一个女儿。”
“我终于有女儿了。”
戚允直掩面悲泣,放声长叹,仿佛魔怔了似的大笑道:“我给她取的乳名叫‘小雪儿’,大名就叫戚若雪。若雪若雪,她就是我的小雪儿,我的女儿终于来到我身边了!”
“我宠着她爱着她,努力当一个好父亲,不管她有什么需求都要满足,绝不让她受伤和委屈。我的小雪儿配得上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她就应该高高兴兴,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
戚允直看向赫连雪,带着些讨好道:“然后我去找得道的大师,给小雪儿看星盘,按你的生辰八字,道号叫‘霁英’。云出雨霁,流耀含英,保佑我的小雪儿平安康健,无灾无虞。”
他说着,屈膝半蹲下身,谦卑地拉起赫连雪的手,含着泪光轻声问:“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已在无边的悔恨中苦苦煎熬了十六年……小雪儿,看在我这么痛苦的份上,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能不能,叫我一声爹爹?”
眼前一片模糊,赫连雪满心苍凉又茫然,怎么都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
她的眼泪一串串滑落,目光笔直地看向门口,没有说话。
戚允直似有所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到眼圈通红的戚若雪站在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男女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