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的一生怕是很少有什么惊心动魄,不忍回想的事情,对于莫糍来说。
她经历最不忍回想的事情,就是父母的离去。
奶奶离世他们一家匆匆忙忙往回赶,按照惯例人去世后,亲属要为其守七天的灵。
她就坐在灵堂前面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面的人,悲悲切切。
热热闹闹的院子,莫糍只觉得安静地很。
她回头看那个以往奶奶最爱坐的椅子,如今空荡荡的。
莫糍以为自己会开心,这一次回老家,没人骂她了,没人骂爸爸妈妈了,没人叫嚣着让人冒火的言论,谩骂着自己最爱的人。
同样,也没有人再抬着手指对自己指指点点的,这也不行,那也娇气。
莫糍想笑,她上一次离开这个院子的时候,狠狠地踩着门口的青砖,心里说着,下一次再也不来了,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
回来就要看到自己不喜欢也不喜欢自己的奶奶,一年的好心情都没有了。
咧了咧嘴,看着门口依旧的青砖,眼泪先流了下来。
哭起来是很丑的,劈叉了的眼泪一半流进了嘴里,咸咸的。
莫糍摸了一把眼泪,最后整个衣袖子都湿了。
莫糍哭了,但是来来往往的人里面都没有人注意到她,大概是不在意一个独自偏坐在台阶上的少女,又或者是这种场合,哭,是一件最平凡的事情了。
“你怎么哭了?”
莫糍微微抬头,隔着时空的两个面容浮现在眼前。
两鬓斑白的老妇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的身旁,微微俯身过来。
“你怎么了?”
昨晚梦中记忆起来的面容慢慢地变淡,黝黑的眼瞳里面,逐渐清晰地印出现如今的场景。
“你怎么了?”
“……”
“可是衣服粗糙划伤了眼,气的?”
“…………想爸爸妈妈了……”
“那爸爸?妈妈呢?”
“爸爸去找伯父姑姑了,妈妈去收拾东西了。”
一根粗糙地,比小时候儿童节表演摸过最粗糙的麻布衣服还要粗糙地手指伸了过来,轻轻地带着些小心翼翼地擦去脸上的泪珠。
“那我带你去买衣服好不好?”
……
莫糍回过神来,扬起眼眸,突然绽开了一个最灿烂的笑脸。
“太奶奶,我想爸爸妈妈了。”
……
疼爱。
是全天地下最让人趋之若附的一个东西。
谁不想被疼爱?
谁不想被别人爱?
莫糍决定匆匆忙忙地奔赴千里之外的地方,就是来见这个疼爱自己的,一名长辈。
太奶奶姓赵,不是本地人,是当年闹饥荒,随父母逃亡一起逃过来的,她的好朋友,住在家旁边的高月一家,跟他们家一起逃亡。
路过这个小城市的时候,两家父母不约而同地一起把这两个女孩子扔在了这里。
当天,高月就哭着说:“忻忻,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自己会被遗弃,高月在前一天就知道了,父母偷偷摸摸地商量,扔了她,节省下来的一袋口粮,刚好能支撑他们再走几天路,去前面一个更好的城市。
第二天,父母真的把她丢弃了,隔壁赵家叔娘跟自己父母走得近,第二天,也跟着自己的爹娘去往了下一个更好的城市。
所以,高月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赵忻一起被丢弃。
高月哭地昏天黑地,赵忻看着,根本插不进去嘴。
只能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爹娘抛弃她,其实也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那一年,赵忻十岁,高月也十岁。
两个十岁的女孩,互相扶持地,在一贫如洗的情况下,活过了一年。
一年后,两个女孩被收养。
心慌慌的同时,又不免庆幸,幸好两人,又是邻居。
说是收养,其实,不如说是找了两个不要工钱的劳动力。
几年后,两人又明白,其实除了不要工钱的劳动力之外,他们还能成为白花花的聘礼。
逃荒的时候,是冬天,赵忻很爱护自己的衣服,一套冬衣,跟着高月在街头讨生活的时候,天冷了,就裹得严严实实地,往怀里面装稻草,好不让自己因为冷,而使劲地拉扯衣服。
天热了,就把袄子脱了,藏在某个地方,穿着里面的衣服,把袖口挽起来。
所以,在她被收养后,养父养母除了给了她一件半旧不新的单衣后,就没给她买过新衣服。
单衣干干净净的,赵忻开开心心换好衣服后,就被拉着去吃一桌子酒席。
莫家独子的大儿子出生了。
赵忻在刚被收养的第一天,就吃上了肉,虽然是很小的一块肉,却还是让她流了泪。
养母说她没志气,赵忻只是看着那个被丈夫拥着,怀里面抱着一个奶娃娃,满脸笑容的女人满是羡慕。
“她可真幸福。”
养母闻言,不屑地嗤笑一声,也不理赵忻了。
后来,过了几年,世道又乱了,那个时候乱地,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只想着有东西吃,晚上有被子盖。
一切安定下来,赵忻就听闻,那个当初自己羡慕的女人,离世了。
早些年前就死了,只是现在平静下来才去找尸体。
过了几年了,尸体找不回来了,莫家人有良心,还是建了衣冠冢。
立了墓之后,莫家又开始找续弦。
赵忻近二十岁了,耽搁了几年,身体跟脸彻底地张开了,出落地亭亭玉立。
养母打起了赵忻的主意。
“你不是当初很羡慕莫家的媳妇吗?现在有个机会,你就去吧。”
继母说道:“去试试,你弟弟过些时候,也要成亲了。”
赵忻想了一晚上,决定去了。
高月跑来阻拦她。
“你疯了!”高月把赵忻堵在墙角:“莫家那个儿子都快十岁了,你不知道后母最难当吗?”
赵忻无所谓地反而倒过去安慰她:“我没事,总好过了我养母要我去嫁给屠夫好吧。”
高月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都是我害了你……”
赵忻叹了口气:“你没有害我……嫁给一个有儿子的人去当后妈,总好过继续待着去侍奉我几个月后的弟媳吧。”
高月哭得更伤心了。
赵忻不出意外地被莫家人看上了,结婚那天,她终于脱下来了那件已经短成中袖的衣服,穿上了一件红衣服。
跨出门的时候,赵忻回头,看到了泣不成声的好姐妹无声地说道:“是我害了你。”
“是我害了她……”
眼泪顺着一道道沟壑流了下来。
八九十岁了的高月说着这句话:“莫家自世道乱了之后,家中就没了女人,竟也只剩了三个男的,家中无女人操持家务,这才打算续弦,那个男人对自己去世的妻子情深的很,竟不愿意跟忻忻有孩子……”
高月气地狠狠捶了一下桌子:“要不然,要不然你太奶奶怎么至于辛苦操劳半辈子之后,没有个血脉相连的后人!”
莫糍缄默,默默地递上一杯热水。
氤氲水汽迷了眼睛,又一道泪水蜿蜒而下。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她!”
“你怎么又说这句话?”
门被打开,雪飘了进来,赵忻连忙把手中捧着的东西放在一旁,转过身去关紧了门。
“你可慢着吧,可慢些吧!”
高月站起来,蹒跚地去扶着赵忻:“一大把年纪了,转个腰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啊?真不怕闪断了这骨头!”
赵忻抱怨道:“谁一把年纪了!我可还没到转个身就要断了腰的年纪,都还不是你,又在说着害了我,害了我害了我!你要我说好多遍才能不这么想?”
高月低下头笑笑,没说话。
赵忻也不想多说,拿起了刚刚被放下来的东西,放在莫糍面前。
“小糍,快试试,给你做的衣服……”
赵忻抖开手上拿着的衣服,是一件红色的袄子,上面针脚平整地绣着金鱼。
领口处白绒绒的毛领子上还系了一个小铃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冬裙,也是大红色的,与袄子是同一个系列。
莫糍摸上袖口裙摆上细小梅花。
这个衣服,是手工的。
赵忻笑道:“没想道现在孩子长地这么快,之前你还是一个孩子,现在看着……真怕你衣服穿不下,孩子你快试试,不能穿我就帮你改。”
莫糍拿起衣服去了后面的房间。
刚换上衣服,就有人进来了。
高月先是打量了一眼莫糍,幸好莫糍不胖,当初赵忻做衣服的时候也留了尺寸,所以莫糍穿起来除了裙子有一点点短,露出了半个雪地鞋之外,竟也神奇地合身。
莫糍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没急着出去,而是拉着高月问道:“高太奶奶,你能告诉我,太奶奶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吗?”
高月愣了愣,点了点头:“是啊,孩子,有谁告诉你了吗?”
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
莫糍心沉下来,摇了摇头:“没有人告诉我……”
昨晚上太奶奶颠倒古怪的话,还有今天……
莫糍看了一眼眼前的高月,还有今天,在太奶奶的身边看到了这位。
按道理来说,雪天路滑,一般人都不放心家里面的老人外出,莫糍看到高月虽然内心有些怀疑,但是却还是没有肯定。
直到进了屋,看到了室内的东西都是两人份的,然后,又听到进屋后赵忻劝高月回家去。
“今天雪大,先前你孙子就来看过,让你早些回去,到时候雪越下越大,再回去,就不方便了。”
高月说道:“没事,我陪陪你。”
高月有家人,那么有家人,还在赵忻这里有自己用的东西,雪下大了后辈来接还不回去,要不是说没事情,莫糍自己都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莫糍看着高月,眼里面有着担忧。
高月笑了笑,笑容不见舒心:“你太奶奶确实有问题,医生诊断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只能判断为老年痴呆症。”
“只能判断为?”
“嗯,她……她记得现在的事情,也记得以前的事情,她记得了人,你伯父,你伯母,你哥哥,她都记得,但是有些事情,她又不记得,比如你奶奶,还有……你父母都去世了,这些事情上她好像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记忆里面。”
莫糍默了默:“也就是说,太奶奶,只对我父母这些事情的记忆出了问题?”
高月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医生也只是说这病的症状只有个大概的样子,具体的,还是因人而异,有时候感觉你太奶奶很正常,有时候也不大正常,这样子已经好些年了,有时候能记得起来,清明节还替你父母悼念一下,有时候清明节就嚷着说你父母怎么还没回来给他们的爷爷上坟。”
高月叹了一口气:“还有她越来越像个老小孩了,有时候你伯父来看她,她还给人家端一碟桃酥,有时候人远远的还没进屋,就拿着扫把赶人走,这些年来,我看着她,我都只觉得心疼。”
“谢谢高太奶奶了。”莫糍说道:“太奶奶有你在身边照顾,一定很开心的。”
高月替莫糍理了理衣领,倒也是没那么伤感了:“我能不在她身边照顾吗?前面那条路,那个斜坡,还是很多年前这里只有土路,下雨时一些人怕弄脏了鞋子,就从那里爬上来,后来山坡上人多了几户,就在后边砍了一条石头路出来,我要是不照顾她,生怕她什么时候就跑去爬那个斜坡了。”
斜坡?
土路?
石头路?
莫糍的表情渐渐地凝重起来。
“斜坡?”
“是啊。”高月说道:“以前你太奶奶只有一只鞋子穿,生怕弄脏了,所以经常爬那个斜坡,爬斜坡到山上来采野草,蘑菇,以前那个斜坡上面可还没有种东西,光秃秃的,一点都不怕弄脏了鞋子。”
高月突然看到了莫糍换下的衣服兜里面掉出来的几个小辣椒。
“你这个辣椒真眼熟,像是你太奶奶当初在斜坡上面随手插的那个辣椒苗长出来的一样。”
莫糍:“……错觉。”
高月笑了笑:“倒也是我想岔了,那个石头路就在斜坡不远处,你们年轻人眼神好,怎么会去爬那么难爬的斜坡?”
眼神好使的莫糍:“…………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