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满扶着木桌站起来,酒意让脚底发软。她要把门外的烙铁捡回来。
可她才走了两步,门又被打开了。外头的雪打着卷儿,寒风呜咽呼啸。
徐清一手拿着那柄烙铁,再反手关门,风雪暂时被隔绝在外。
元满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徐清一言不发地绕过元满,将烙铁放进炭盆中,混着雪水的铁块滋滋作响,与门外的肆虐风雪相和。
元满头晕地有些站不住,便重新坐回木桌边,忽的瞥见对面的徐清脱去外衣。
有些冰碴儿落在地上沉闷蹦跶,这时,元满才发现徐清的发尾竟被冻地结了冰,有些化水濡湿了里头的浅色衣衫。
“你做什么?”元满困惑地问。
徐清不回答,仍自顾自地脱下一件又一件衣服,连贴身的里衣也不例外,最后露出精悍的上半身,胸腹块垒分明,手臂上一条筋脉毕露,勾勒几分张力。
元满最后一次见到徐清赤条条的时候还是幼时。夏季时分,徐清玩得满头大汗时,就会直接在院中脱掉上衣,从水缸中舀水冲凉,凉沁沁的水从头浇到尾,爽得他咯咯大笑。幼年的元满只能旁观,有时看他在水幕中反光的小虎牙,有时看溅在脚边的水花。那时两人都是孩子。再后来,等徐清有了一定的观念意识,便再也不在元满前面“放浪形骸”了。
这回轮到元满垂首侧头。她皱起眉,她可不觉得徐清这般模样是有意在她前面展示自己的身体,接着她听见炭火被拨动的声音,这吸引了她望向炭盆。
徐清把烙铁抽出来,掌心在它周围感受温度。
元满心中微微一动。
徐清转过目光,盯住元满的眼睛,这时他身上已看不见那种悲伤的影子,整个人沉静得如河底的水。
“你的背上有多大的伤痕,我的背上也会,如果你非要在这个当口剜掉刺青。”徐清冷静地说。
徐清见元满的眼神一点一点的变化,先是不可置信,再是震惊,然后是生气,最后浑身都在发抖,仿佛怒极了。
“为什么……”元满愣愣地望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威胁我……”
徐清的沉静在元满有气无力的诘问下又溃不成军了,但他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烙铁,面上仍旧坚硬如铁。
“我拦了你们的路吗?还是牵动了你们的利益,我要做的这件事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了吗?”
“你们当中有人二话不说送我去宋城,也没问过我那么小愿不愿意远走他乡;有人阴谋诡计送去我和亲,还同和亲对象有商有量,而我这个当事人一无所知;这些桩桩件件有人问过我的意愿吗?”
元满越说越激动:“如今我只是想弄掉这个纹身,和你们所有人都无关,我难道不能自己做主吗!”
“你今日又何必用自己来要挟我!你就像从前一样有何不可,像从前对我爱答不理就好了。”
“从前是我不懂事,不知道我们隔着深仇,你想甩掉我这个尾巴,我还频频黏着你。如今我懂了,我和你保持距离,这样不可以吗!这个刺青长在我身上,不是你们身上,我想几时剜掉便几时剜掉,受到什么责罚都是我一人承担!”
“宫中的谣言说起便起,未见的是随意的无中生有,很有可能是有人要陷害你,既是陷害,一旦坐实你的纹身,放在如今的处境,你能安然脱身吗?”徐清道,“责罚降下,你未必能承受得住。”
“无所谓。”元满一字一顿地说。
徐清怔住,元满不是说笑,她是真的无所谓。徐清软了语气:“我并非要妨碍你,只是……你想想那些关心你的人,我娘能承受你再受伤吗?”
这时搬出元芷必然是火上浇油。
“你何必用他人来绑架我,左右我的想法。”
徐清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可是他无法看着元满在这个风口上选择剜掉刺青,只能无耻到底。
“好,你剜掉它吧。”
这下元满愣了。
“只是待会借你的烙铁一用,我背上不好看,恰巧想让它长一块新的。”
“你做你的主,我也做我的主。我们互不干涉。”徐清道。
“你……”元满气急,徐清此时此刻就像个蛮不讲理的无赖,她喘着气道,“那你先用。”
“嗯。”说罢,徐清真的举起铁饼,绕过肩头,眉目冷硬,挺拔的鼻骨和清晰的下颔绷紧拉出锋利的气势,一往无前,仿佛是在对敌人审讯,而非自虐。
徐清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含糊。
暴露在冬夜里的脊背已隐约感触到了烫热,再迟缓一瞬,铁饼就会贴在脆弱的皮肤上,高温会将其烫焦,而徐清只会默不作声地眼角抽动。只是在这个瞬间,酒坛砸到了他身上,还有桌上的其他茶具,一个接一个地撞在他赤条的胸口上。放凉的茶水或是酒液都泼洒出来,沿着精瘦肌肉的缝隙流下。
砸他的人是元满,元满脸上露出发狠的神情,眼眶通红,像极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又像只被气急了的兔子,手边有什么便砸什么。每砸一下都用尽全身力气,而每一下都带着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愤怒,还有那没有问出口的“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
徐清纹丝不动,任凭元满发泄。
她早该想到,徐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和疯子啊。她对自己够狠,徐清同样不例外。他早就用烙铁烫过自己了,在钟粹宫,如今只不过故技重施,有何做不到。她想起当日拦截杜康,她堵杜康不会真的伤害徐清,而今日不过是倒转过来,徐清在堵元满不会让他下这个手。
可是元满想错了,徐清根本没有堵。如同元满甘愿受这个罚,她不在意后果,只想为这个愚蠢的刺青付出应有的代价,类似安心、赎罪之类的东西,而徐清同样不在意受这点皮肉之苦,他只在意元满不受皮肉伤,如果元满只是旁观,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以此略微抵消心中的歉疚。
两个人都又疯又痴。
元满被愤怒和酒意冲昏了头脑,冷静理性这些东西和那些泼出去的酒水一起覆水难收。她旋即起身,动作间的猛烈和酒意让她被眩晕侵袭,左脚绊着右脚,天旋地转间被徐清一把捞起,烙铁掉在地上。
她借着徐清的手臂稳住身形,再不容分说地将他推到床沿边。
徐清被床榻绊着坐下。
元满一把撑在他的肩头,恶语相向:“你就像从前那般待我不就好了,何必像今日这般不惜伤害自己来阻拦我。到底是哪点让你感到愧疚抱歉了呢?是我成了孤儿无父无母吗?还是我快要死了?”
元满好似看不见徐清眼底浮现的碎光,忽然略带疯癫地笑了起来:“你在可怜我。既然都有为我舍身的觉悟,为何不换另一种意义的舍身呢?你不是知道我喜欢你吗,那就娶我啊。你娶我,我就按你说的法子盖住纹身。”
说完这段话,元满身体再撑不住,没有骨头似的倒向徐清。徐清不得已躺倒在床铺上,曲起手肘给元满一些支撑。元满冰冰凉凉的头发滑落在徐清的颈项和胸口,她撑着徐清的胸膛,冷与热的触碰,让脑子不太清醒的元满有着本能的迷恋,手指蜷缩一下。
她继续道:“上回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宋城吗,好啊。你不会委屈太久的,反正我最多也就活三四年。虽然年纪轻轻你就当了鳏夫,但没关系,你便自由自在了。”
说完,她似乎把自己逗笑了,笑的合不拢嘴,仿佛很久没听过如此好笑的笑话。
可慢慢地,她就笑不出来了。
徐清望着她,好看的眼中落下一滴泪:“……我娶你,你活着。”
默然良久,元满看着那滴泪:“至于么,还哭了……娶我是件这么难的事吗……”
她又笑了笑,接着酒意令她彻底昏睡过去。
连续阴了几日后,天空终于放晴。
元满走出一处内院,身后跟着验身的嬷嬷前去向等候已久的大臣们呈上结果。她迎面便碰上了元洛叶,仿佛专门在此等候元满。
当前去打探的宫女对着元洛叶一番耳语后,她脸色大变,当即脱口而出:“不可能。”
元满同她行礼,未多作招呼便走了。
她约莫知晓传言的源头是哪了。在她不设防,最大可能被看到刺青的地方,便是桑枝城的百里府。她记起曾经有一回她方沐浴完毕,元洛叶便端了碗粥来。
但嬷嬷什么也没验出来,元满除了瘦弱外,背上素白平滑。
那日醉酒醒来的早晨,元满便发现自己的刺青没了,有一层薄薄的皮盖住了刺青,如原生的皮肤。
大雪没有封山,元满当即回京,和仍在睡梦中的徐清不告而别。
她慢慢地走回钟粹宫,冬日里的太阳慵懒又暖洋洋,金子般的光铺洒在她身上,灿烂温暖。
行至半道时,元满忽然拐了个弯,往马场走去。她忽然想骑马。
当她脚踩马鞍端正坐好时,牵住缰绳的侍从方要让马儿走起来,斜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缰绳。
“我来吧。”
徐清摸了摸马的鬃毛,他直面着日光,脸庞晕着白灿的光,连眼睑都变得近乎透明。元满看见他轻轻地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不知是为安静的马,还是别的什么。
“走了。”徐清抬头对元满道,眼瞳在日光的照射下变成非常浅淡的颜色,很漂亮。
元满颔首。
两人都没说那日醉酒的事,只安安静静地一个牵马,一个骑马。
元满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游移着,想起验身时在她背上仔细摸索的嬷嬷,脑海里闪过一个疑惑。两人自静语寺后便再没见过,即使徐清在她背上掩人耳目了,又如何能确保她会留到验身那日。这么说来,她觉得嬷嬷那边或许也被徐清打通了关系。
她没有问出口。
两人晃荡了几圈后,徐清便把元满送回了钟粹宫。
“七日后,是我娘的生辰,她让我请你去。只是家人一起吃个便饭,不会有他人。”徐清道。
元满知道只是家人便饭,现如今哪位大臣都不会大张旗鼓地过什么节日。
“我会备下礼物。”
徐清点点头,两人默了一会。事实上,元满是在等徐清,倘若他没别的要说,她便打算进去了。
“我娘近几年开始畏寒了,京城的冬季总是漫长,等生辰一过,她打算去暖和的地方呆一呆。”
徐清说完顿了顿,看着元满的神色,见她静候下文,便继续道:“我们一起去么?她会喜欢你去的,你们在那里可以像小时候一样使唤我。”
说到最后,徐清笑了笑。
确实小时候,元芷和元满呆在一起的话,便喜欢使唤徐清跑腿,而单单元满和徐清在一处,他便是一个小皇帝,说什么,元满都不会反驳,当然他也不会让元满去跑腿。
元满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徐清在她面前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不同于前两次那般直接说他们去宋城,仿佛这般一说,她便会拒绝,反而是选择了一个迂回婉转的说法,陪元芷去温暖的地方,像儿时一样生活。
确实这听起来是个让人开心的提议。
“徐清。”
元满捕捉徐清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被喊到名字时,徐清微小的动了动眉头。
“我们可以两清吗?”
徐清眉头微张,愣了愣,眼神倏然一亮。
他曾想过很多,两人之间横亘如此多,要如何才能放下这一切呢,皇家欠将军府的,他欠元满的。似乎怎么算都无法弥补。
可当元满说出这句话时,她又变回了那个乖顺纯良的少女,不参杂任何阴霾和伤心欲绝,说话间语调自然平淡。
“我们两清。”徐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