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把纱布一圈圈拆下来,白皙细腻的肌肤上露出一道小指长的刀疤,留下鲜明的痕迹。她在疤痕上抹些膏药,希望可以隐去些印记。做完这些后,小草才把衣服从肩上敛起,质地柔软的棉布划过肩胛骨上那朵不败的刺青之花。
穿好衣服后,小草将暖手的汤婆子放在那双冷白的手里,手背上青色的脉路毕现。
与苍白脸色相反,那头墨黑柔顺的长发从肩头垂下,落在柔软的被褥里,衬得主人乖觉温顺。
可那双近乎无神的双眼却令人生出世间任何事都留不住她的幻觉。
也许是她无意留,也许是一阵风就能带走她。
桑枝城。
徐清落脚的第三日。从他将百里谐送回百里府,便在此停留。
从杜康假扮百里谐的随行人员那事到今日,已过去足月有余。
他并不想返京,似乎开始了一场漫无目的的游荡,在桑枝城走走停停,不知疲惫。
每日都用腿脚丈量桑枝城后他的身体丝毫感觉不到酸胀,但由内而外的疲累却浓浓地笼罩他,似乎走的每一步都因漫长的路途而道阻且长,实则是有什么东西压得他犹如行动迟缓的老者。
入腹的东西食不知味,连睡意也被无边的黑夜卷走了。
又是无眠的一夜,徐清望着窗边清明的月色,吐了口气,走上了人群稀疏的街道。
月光把影子拉长,孤独地延伸着。
当他走到一颗挂满红绳木牌的大树下时,才恍然回神。
徐清抬头望着凋零得差不多的巨大树木,寒风将木牌吹得叮当作响。
看见那些木牌上成双成对的名字,他忽地想起自己曾经也在此处写过一个木牌,上面是毛笔写就的徐清宁姒。
再度回忆起来的感觉,如缓缓流动的河水,波澜不惊。
似乎只是记起了有这么回事,而当时含着的爱慕与情绪皆似顺水飘零的花瓣。
诧异于此刻难以言喻的平静,徐清不知是接连发生的冲击所引起的悲痛盖住了那些悸动,还是他真的便就此沉静下去。
他一一扫过那些木牌,却迟迟没找到红绳里被他挂上去的那块。
“你在找什么?”
徐清回头,穿着红衣的商雀翎站在她身后,一圈圈地晃着手中的红绳。木牌尾处的流苏不时扫过她的衣袖。
“你怎么在这里?”
商雀翎坦荡地说:“跟踪你啊。”
徐清一时没说话,被人跟踪,他都没察觉到,接着将视线放在被她晃荡的木牌上。
商雀翎弯起一边的嘴角,将木牌高高抛弃,再猛地抓住。
木牌正面对着徐清,露出上面两人的名字。
“何时解下来的。”
“很早,”商雀翎道,“你找它吗?”
徐清点头。
商雀翎双手背到身后,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走向徐清:“你怎的如此执迷不悟。”
“我只是……”徐清望着面带怒容的商雀翎,顿了顿,似乎在想着什么,“……想把它拿下来。”
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确实想把这块木牌从这颗月老树下拿走。
商雀翎一怔,一边疑惑真假,一边把木块还给他。
“这块木牌我很早解的,你要骂我便骂吧。”她无所谓地道。
徐清接过木牌,并未言语,冲着商雀翎点点头便离开了。
桑枝城他已走过许多遍,绕城的小河哗啦啦地流着,冬日的月色白的如霜,越靠近河边凉意越重,但徐清还是坐在了岸堤边。
商雀翎坐在他身边:“她还好吗?”
“我想去看她的,但感觉此刻上京,不是一个好选择……”商雀翎犹豫着说。
无论是先帝过世还是元满受伤,她想进入皇宫本就是难事,况且那个境地,想来没人顾得上带她进宫。
徐清虚虚地看着水中的粼粼波光,声音渺远:“嗯。在静养。”
“她不想见人。”这句是对商雀翎想见元满的回复。
“你见她被拒了?”商雀翎接着问。
“不是。”
钟粹宫见到元满醒来后,徐清便再没出现在她眼前,只是会派人探听她的身体状况。但元芷想去见她时,却没见到。
听闻此言,商雀翎便不再说话。
两人静默而坐。
水流缓慢地向远方而去,徐清裸露在外的手逐渐冰凉,凉得他似曾相识。
仿佛那天的眼泪从他的手背流向了手心。
当日,他和元满坐在这岸堤边,元满说宁姒身上背负婚嫁圣旨,他不该纠缠宁姒,又觉得商雀翎很好,元芷会喜欢她。而他也问起元满和林也的事。
两人全部问着乌龙感情。
然后元满因头痛而泪流不止。
如今重又坐在这里,徐清不禁想到,元满真的是因为头痛而哭么?前有宁姒,后又与商雀翎做戏。
回想起元满那日痛哭而后晕倒的模样,徐清的心紧了紧。
元满自回京后,已经受了太多的伤。
心里的,身上的。
他加诸的,和其他人加诸的。
河边的风吹来,流苏拂过手背,拉回了徐清的神智。
他低头看手中的木牌,墨笔漆黑的宁姒映入眼帘,脑海里霎时间浮现元满代替宁姒远嫁边疆的婚约,还有那双将她推向杜康的手。
不能不说他感到愤怒。
那是一种不一样的愤怒。以往由宁姒所引发的愤怒,不如说更多的是酸涩心痛与嫉妒不甘,在于她爱的人是李若而非他。然最近几次,除愤怒外,全无其他感情,甚至某个瞬间,他感觉宁姒不是戳中了他的心,而是踩了他的尾巴,仿佛跨越了某种界限或底线。
他好似变成了一个护短的人,当她刺中了他身边的人时,主导他的非儿女之情。他主动地将他们划分为两个阵营。
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一个一直是眼中西施的人在某些时刻忽然成了让他心有愤怒的人。
一想起这些事,他便好似离宁姒远了,犹如两人中出现了一堵墙,他心中升起了隔阂。
寒风吹皱了河水,水流顺着漫上石阶,荡起一圈圈水波。
徐清的目光凝着那些水波,又出神地意识到,他似乎很久没因为想念而记起宁姒了。可与此同时,他陷入了元满与杜康同归于尽的那个噩梦。
深夜时,那流血的场景总会找上他,而他总是惊醒,盗汗。
心口似乎被戳了一个洞,伤口无法愈合,因为时至今日的结局无法圆满。
徐清已经预感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不,随着生命的流逝,那个伤口会猛地被撕裂扩大,然后坍塌。
常德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元满的毒素深入五脏六腑,要想拔除太难。以如今她的身体状况,也许不治比治能活的更久。
面对元庭找来的医手,元满选择了不治,顺其自然。
胸口里的悲痛蓦地如洪水般涌出来,冲撞得他一阵滞涩,无奈背后是无能为力的愤怒与痛恨。
冬日的凉意侵入四肢百骸。
徐清仍在桑枝城徘徊。
夕阳西沉,寒风中微薄的暖气渐渐消散,光秃秃的枝桠直刺暗沉的天幕,肃杀悲凉之意弥漫。
徐清倚在酒馆二楼的栏杆处,温热的酒液入喉,卷起刺痛灼烧之感。
像个颓丧的失意者。
片刻后,一人急匆匆地跑向二楼,沉重的脚步声踏踏作响。
徐清循声望去,但见神色不妙的石舒。
石舒说了几句话,徐清脸色骤变,眼中的迷蒙浊意瞬间退去。
静语寺。
元满修养得差不多后,便来这里小住了几日。每日抄写经书,雷打不动。
她住的室内烧了足量的炭,可离了暖手的汤婆子,抄写经书的手仍会渐渐泛凉僵劲。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静语寺坐落于山顶,山路愈发难行。
若是大雪持续下去,便要封山。
傍晚时分,另一名客人来到静语寺。
当小草把许至引至身前时,元满愣了愣。
“公主,”许至不等元满开口,直接道,“你身上是否有纹身刺青。”
元满神色一变。
“为何这般问?”小草斟茶的手抖了抖。
原是宫中开始出现了元满身上有刺青的传言。据说传言最先从为她行医治伤的人口中流出,但御医中无人承认,可这些说法已在宫中盛传。
而先帝离去还不满半年,此种做法实乃大不敬,冲撞意味十足。
谣言已传至朝堂之上,此事不论是否有人别有用心,而最好的方法便是验明正身。
“恰逢休沐,我便立刻赶至静语寺。离开前,我听闻大臣们商讨着是想验一验。”许至说道。
无需元满回复,见到小草慌张一片,许至心中已有了答案。
许至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际,山上银装素裹,寺庙屋顶积着白皑皑的雪。他上山时,已有簌簌的雪子落下,今夜免不了一场大雪。
“若今夜雪下得足够大,就会封山。一旦封山,便能为此拖延时间,我们还可以想想法子。”
小草急得不行,最初她们是打算回宋城后再解决这件事,谁知后来发生这么多事,去除刺青一事便顾不过来。而它偏在今日找上门来。
元满静静地坐着,将盛满热茶的杯子用来暖手,渴了便浅浅地喝一口,仿佛令两人焦心至极的事与她无关。
夜幕降临时,鹅毛大雪纷飞,如洁白的鸟羽。
扑簌簌的大雪下至深夜都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