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满被绑架的第二日夜晚,由丙和徐清守夜。
在确认甲和乙都睡着以后,徐清打了些井水,然后警告地看了眼丙,丙自觉地闭嘴不说话。
元满还是头枕在膝盖上睡觉。徐清扶着她的肩膀使她的脑袋往后仰,将近两天油盐不进,元满已经呈现出虚弱的状态,所以并没有被徐清弄醒。
徐清捏住她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然后一点一点把水倒入元满口中。感受着她皮肤的温度,徐清发现元满有些发热。
他轻轻地啧了一声,起身想再加些柴火。
这时,睡着的众人突然被重物落地的声音惊醒了。
但元满不是被惊醒的——她是被砸醒的。
徐清背对着元满跌坐在她身上,压得她肚子和骨头生疼。
甲和乙都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等瞧见徐清和元满之后,乙爆了个粗口,骂骂咧咧道:“你白天不是还说不想碰她的?!”
一句不够,乙又加了句:“你不能带她去别的地方?那丙这个大活人还在这!诶,不是,你们那什么新鲜姿势?”
郑朝生嫌恶地看了他俩一眼,挪动着身体睡远了。
徐清觉得异常尴尬,白天帮元满接骨后,乙就问他怎么没有下一步,他就胡诌了一个借口说这是太子的人,他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况且她中的毒谁知道会不会传染。
他连忙从元满身上起来,苍白地解释道:“……不小心摔了一跤。”
众人说完后就接着睡了,也没管他的解释。谁都没注意到元满不同寻常的眼神。
徐清讪讪地回身看一看元满。却发现她只是直直地看着自己,不知是发热,还是燃烧的火焰,总之她的眼睛在夜里很明亮。
……这就让徐清摸不着头脑了,但那股尴尬挥散不去,徐清只好瞟一眼方才站的地方,从房梁上悬下一根细丝,尾端挂着一只蜘蛛……他不得已绕了点路出门。
终于到了约定的时辰。四人把郑朝生带走,元满被打晕了丢在原地。
等元满醒转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室内陈设,还有满含担忧的小草。
她长舒一口气,这两日忽地像做梦一样,她不由得抱住了小草。
见她醒来,小草高兴地喊叫了一声:“小姐,你现在有哪不舒服吗?”
元满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除了脖子酸痛以外,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痛,但是身体有些酸软,连带着脑子也觉得晕乎乎的。她抬手感受着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有点发热。
“没有,害你担心了。”元满对着小草笑。
小草松了口气:“小姐没事就最好了,您现在正在发热,喝了这碗粥再休息会吧。”
说完,她端起放在桌上熬得浓稠的白粥,一勺一勺喂给元满。
她边喂边说:“大夫说小姐没什么大碍,就是连着两日水米未沾,人比较虚弱,所以可
得好好补补。”
她又补充道:“我们发现您不见的时候,可是吓死了,好在有位小姐来到我们府上,把大家安抚住了,她还捎信告诉我们今日午时去城外找您。”
元满本是很放松地坐在床上喝粥,听到小草这句话,忽然脊背挺得笔直。
她怎么会把绑架的那些细节忘了呢?元满锤锤自己的脑袋,显得十分懊恼:“看来我人都烧糊涂了。”
小草疑惑道:“小姐,怎么了?”
“你可知晓那位小姐现在何处?”
小草以为元满要去感谢那位帮助她们的小姐,便报出了客栈地点。但她的小姐似乎难掩感恩之心,连粥都不喝了,就打算去拜访她。还是小草怕元满没什么力气,好说歹说地让元满把粥喝完。
宋城一处客栈的天字号房内。
郑朝生艰难地咳嗽着,有气无力地说:“我已经说过好多遍,我没有给她下毒。那时撒谎是为了保命。”
换过衣服后的徐清站在郑朝生身前,没什么表情地听他说话。再此之前,宁姒和徐清为保证他话语的真实性,已经让他吃过不少苦头。
此时他语态疲累,眼中参杂着痛苦和语句重复太多次的无奈以及愤怒烦躁。
徐清和坐在桌边喝茶的宁姒对视一眼,认为他说实话的可能性很大。
徐清道:“暂且信你说的是实话,之后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们回京城,为太子嫁祸给丞相一事作证。”
郑朝生看起来似乎想笑,但一口气没有笑出来,反而呛得又咳了起来:“怎么,要屈打成招吗?”
他喘了几下:“法令条文何时规定屈打成招的证词算数了?”
“那就看你想死还是想活了。”宁姒出声道。
“我当然想活了,”郑朝生阴恻恻地盯着宁姒,“我帮当朝太子伪造丞相和北疆部落勾结的书信,让丞相顶了连失五座城池的罪名。我去揭露不就是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明确徐清和宁姒来找自己的目的后,郑朝生重新镇静下来,只要他不开口,不做证,他就不会背负死罪之名。而只要徐清和宁姒需要他作证,他们或许会用非常手段,但一定会留住他的性命,他只需抗到底。
郑朝生觉得自己分析得句句在理。不免放松下来,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感受到他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势,徐清和宁姒大概也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们最大的任务——抓住郑朝生,已经完成,这也了却了两人心头的一桩事。郑朝生现在咬死不说无所谓,回京后他们总有办法让皇帝从郑朝生那里得知“丞相叛国”的真相。
这时客栈的店小二敲响了宁姒的房门:“客人,楼下有一位小姐想见您。”
宁姒走至楼梯口,就瞧见楼下的一站一坐的两位姑娘。
坐着的那个脸色不是很好,带着病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但可以看见她微微弯起的嘴角,好似在期待着什么。
她收回视线,走下楼梯,停在元满面前。
元满迅速抬起头,看清眼前之人的容貌后,愣了一下。身旁的小草见到宁姒后小声的“啊”了一声,先向宁姒问好,接着对元满说这就是她说的那位小姐。
元满在深宫长到十二岁,见宁姒的次数屈指可数,两人加起来说的话也不超过十句。但她却以别样的方式认识了宁姒。因为在徐清来钟粹宫看望元满的时候,徐清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说宁姒:宁姒赛马得第一了;宁姒被夫子留堂了;他和宁姒比武了;他和宁姒吵架了或者他俩打架了等等。有时这里面也会参杂别的人诸如世子李若和丞相之子杜康。其实元满本来就记得宁姒,尽管她年纪小,但是她还是感受到了宁姒言行举止的与众不同。她完全不把矜持娇羞和大家闺秀等字眼放在心里,反而因为深受她父皇和宁老侯爷的宠爱而嚣张跋扈。所以或从宫人口中,或自己亲眼所见,元满对宁姒是有印象的。而随着徐清提及她的次数越来越多,元满清晰地认识到,宁姒是徐清非常要好的朋友。她那时大概是很羡慕的,但每次徐清来陪伴她的快乐都能让元满把这种羡慕抛诸脑后。
和徐清分开的四年里,随着元满年纪渐长,也记不清是第几次看到“青梅竹马”这个词,但在某一刻,她脑中浮现了徐清和宁姒的身影,这个词好似与他们分外贴切。从那时起,回忆徐清描述宁姒所表现的喜怒哀乐里,元满恍然大悟到徐清对宁姒的心思。
元满的愣怔没有持续多久,只是在见到宁姒的那一刹那,心里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既不是开心也不是难过。
紧接而来的便是“她很美丽”。
元满回神后立即起身,喊了一句“宁姒姐姐”。
宁姒挑眉:“你还记得我?”
她乖巧地点头,道:“谢谢宁姒姐姐救我。”
宁姒摆摆手:“碰巧而已。对了,郑朝生没有给你下毒,他在骗你,所以不必担心。”
元满微微睁大眼睛,把自己之前的猜测告诉了宁姒,宁姒听她这么说,见郑朝生确实没什么时间给元满下毒。
元满问:“姐姐要不要去府上坐一坐?”
“我就不去了,还有事,要赶着回京。”宁姒干脆道。
“好,姐姐何时动身?我送一送姐姐吧,”说完,元满顿了顿,“徐清哥哥在这客栈中吗?”
宁姒露出惊讶和疑惑的表情:“他人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在这客栈里。”
京城?!元满本能地张了张嘴。
宁姒见她那一瞬间的反应似要反驳,随后又愣了愣,迷茫地看着自己,动了动唇,却没说什么。
宁姒继续道:“你为何这么问?”
元满答道:“我之前见到一个很像哥哥的人。如今见到你,以为他也在这间客栈里。”
“他人确实在京城,这次救下你,也是碰巧,”宁姒再次解释道,“你对他可有什么话想说,我可以代为转达。”
“就不麻烦宁姒姐姐了,还是要再次向姐姐道谢。”
元满得到这样的回复后,一时无话,便和宁姒道别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一夜很快过去。
卯时三刻,天色微明,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听见踏踏的马蹄声,行人不禁侧目,见三人打马而过,直奔城门而去。
蹄声远去,街上又恢复一片寂静,与往常卯时的宋城别无二致。
旭日东升,暖洋洋的日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
元满靠轩窗而坐,轩窗外是一丛低矮的橘子树,冒了不少嫩叶,散发浅淡的气息。日光完全笼罩了她所处的地方,将她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光。她半垂眼眸,一手撑着下颔,另一只手拿着宝月楼的糕点袋子。
看上去似乎在日光浴。
直到午时用膳,元满才挪动了地方,吃完后倒没有再坐在轩窗边,而是换了个亭子继续发呆。
小草很明显地感到元满兴致不高,给她找了几本爱看的画本子,也只是翻了翻就放在一边。一下午的时辰,元满离开过亭子一次,就在小草以为她终于要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的时候,却见元满又回到了亭子,手里还拿着一个荷包。元满把荷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又变成对着手中的物什发呆。
当看不清手中之物的纹路时,她才恍然发觉太阳都快要沉底了,夜色从天边缓缓漫过来,府中的侍从正在掌灯,一簇簇火焰在黯淡之中燃起。侍从们在庭院中有条不紊地来回穿行,因而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小草侍立一旁。元满知道再过不久她们就要用晚膳了,而晚膳过后没多久,就要歇息等待朝阳升起。
这是日常,她再熟悉不过。
又因为是日常,她忽然间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绑架一事是她幻想出来的吗?
看着府中明亮的灯火,她觉得心中越发空荡。
此时,管家走到她面前,交给她一封信。
信上写着“吾儿亲启”。
这是父皇写给她的,元满微微笑了一下,心情总算明朗了些,她拆开信封:
吾儿,望你在宋城一切安好。
或许年纪大了,父皇近日对你甚是思念。吾儿前些日子说修养得不错,不如回京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