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怕自己的失控会令元满更加愧疚,粗鲁地抹了把眼睛,抬头瞪了下石舒:“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元满拿帕子替小草擦眼泪的间隙,回头对石舒道:“去吧,不要让他知道我们来了。”
“可是、可是公子的耳力很好,他……应该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元满停了一瞬,而后点了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元满本来预期要等上一段时辰,不料石舒回来地更快一些,她不由得问道:“你没替他上药吗?”
“已经替公子上药了,伤在后背,他也不好上药。”
“那为何如此快?这种伤口不该仔细着些吗?”
石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徐清根本不配合,一直催促他快一点。即使衣服和伤口已经被血液粘连在一起,徐清也直接让他撕开衣服就够了,然后囫囵上药。这感觉不像在天牢,反而是争分夺秒的战场。
元满听后又震惊又觉得有些生气,心口泛着酸意。
“还有……公主,”石舒顿了顿,“公子让您去见他。”
听闻此话,元满颤了颤眼睑。
石舒原本以为她会犹豫一会,思考一下,没想到元满直截了当道:“我只是来送药的,不是来看他。”
这是实话,元满本就打算站在远处确认狱卒替他上药便够了,只是狱卒变成了石舒而已。
“公子说有话要对您说,不如您还是去看一看,可好?”
元满沉默地站了一会,石舒和小草便也安安静静等着,最终她还是迈开脚步走向了徐清的牢房。
随着离牢房的距离越近,元满便越无法控制自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毫无疑问,她很想见徐清,但是又害怕见到徐清。
徐清说过两人再也不见,而且在知晓了那些事,尤其事关徐正礼后,元满总觉得见到徐清会很难堪,害怕他的眼神和话语会流露出一丁点不屑和憎恶,若是那样,元满不知自己会如何。
她还害怕见到伤痕累累的徐清。
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走到徐清跟前,余光里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个身形轮廓坐在牢房角落铺就的稻草床上。
“不要再往前走了。”
角落里传来徐清的声音,气息有些不稳。
声音里的冷清如有实质,冻得她一颗心立即沉下来。她垂下眼眸,发觉自己完全暴露在月光下,而徐清则隐匿在黑暗中,一种“敌暗我明”的无措不安席卷她的思绪,仿佛自己受到了来自徐清的审视,犹如一只被捏住后颈的小动物。
“你要和我说什么?”元满小小地吸了一口气,问道。
“我想告诉你,我不会死,”徐清冷静道,“所以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听不问,不要去求皇上,不要再做蠢事。”
帝王难免有猜忌心,万事万物皆有两面,猜忌心有时候能限制皇上的行为,将军府一日手握重权,元庭便不能对徐正礼和他大动干戈。承受天子之怒引来的皮肉之苦,同灭顶之灾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还有,恃宠而骄不可取。”
元满一时没反应过来,听着莫须有的指责,她不禁望向声音传来的角落。
徐清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元满眼里的迷惑,语气加重了几分,听起来十分严厉:“你仗着他的疼爱,得逞了这一次,也挑战了他的权威,他不知道最好,他若知晓,你当如何。你真当自己只是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吗?”
他其实更想说,元庭不止是个父亲,还是一位君王。
在石舒告诉他之前,他完全无法想象元满竟然敢假传口谕。
元满真是以一种令人膛目结舌的方式让他看到了她的小聪明和勇气。徐清内心颇为复杂,假传口谕表达了她对元庭的信任——她十分相信元庭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她在口谕这件事上讨了巧,即使天牢真有人跑到元庭跟前去核实,元庭也会应承下来,否则元满便是犯了假传圣谕的杀头大罪。
但说到底,只有一位父亲把足够的爱意给了子女,子女才会有这般的安全感与信任。所以在她心里,元庭是一位君王,但更是一位父亲。
思及此,徐清觉得既好笑又讽刺,从唇边溢出一句:“你胆子真是不小。”
徐清说了这么多,元满便反应过来他所说究竟是何事。
“我恃宠而骄,那你呢?你是笃定自己不会死才在议事殿上那般行事吗?”元满说话一向是温和的,不疾不徐,这番问话倒是让徐清感觉出了一丝责怪。
徐清在大殿外听闻宁姒和亲的消息,自然感到怒不可遏。但只要他不造反,不弑主、不背叛元朝,元庭便不能对他下杀手,否则就是给了北境起兵的借口。这些认识自从他察觉元庭欲削弱将军府后就有了。拾阶而上的时候,他便想清楚自己应当做什么,才能帮助宁姒。
可是此刻他看着元满,便想起她刚回京,元庭想要他娶元满被拒,那时元庭也想打他板子,最后元满却飞扑而来挡在他身前,今夜元满假传圣谕再一次站到了自己身前。
他是不是也在“恃宠而骄”?在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地方,潜意识告诉他,元满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难道他在不自知的时候把元满也算计进来了吗?
这样的想法令徐清内心涌起一股自我厌恶和抗拒。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宁姒和我自己。”徐清身体朝前方倾了倾,话语里流露出坚定不移的意志。
“以宁姒的性子,必定会抗旨不遵,所以我要让她看到抗旨的后果。我向皇上求娶宁姒,一是想试探皇上是否非选宁姒不可;二是心存侥幸,说不定他真的把宁姒嫁了我。同皇上讲宁侯府的旧情,是想他念旧情,结果你也看到了,宁姒也看到了,所以她接旨了。人有一条命在,什么事都好解决。”
别人眼里的醉酒闹事实则都是徐清的心思缜密,元满无话可说,但她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如果她做不成太子妃,你是真的想要父皇给你们赐婚?”
“她做不做得成太子妃,我都要如此。”
“赐婚圣旨一下,她不喜欢你,照样不会接旨。”
“要她接旨的方法有很多,用李若的性命威胁她也可以。”
徐清说这些话语调平淡,并无半分背德感,还透露着探囊取物般的势在必得。
元满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神色间都是不可置信和震惊,甚至激动地上前抓住牢房的柱子:“你怎么能这样做?硬生生拆散他们是错误的!何况是拿别人性命相威胁。即使她被迫和你在一起,难道她会开心吗?你愿意整日看着一个对你冷眼相待的人?”
“你不是曾说过,我魔怔了吗。魔怔的人不会在乎那么多。”徐清的回复依旧没什么语气,好似什么都激不起他强烈的反应,更加衬托出他的走火入魔。
“你这是病态的爱!”元满抓着柱子的手青筋显现,“最后一定会毁了你和她,你要看她香消玉殒?”
“我把她看得比我命还重,怎么会让她消失,为了她,我甘愿付出我的生命。”
徐清看着元满斩钉截铁道:“所以我不怕在议事殿出言不逊,无论我是不是笃定自己有无性命之忧。”
握住柱子的手忽然间撤了力道,无力地垂下,仿佛有一股大风把她心间的种种情绪都吹散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你根本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还是做了这些事。”
她喃喃出声,气若游丝,整个人像个一触即碎的娃娃。
连视线也模糊了,徐清的轮廓变成了重影。
元满的喉间和心上仿佛长了刺,痛得令她无法言语。
徐清看着元满的模样,一时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徐清想要结束这次探望了:“回去吧。”
“和亲的事会变成何样?”
“皇上这边不可行,只能从和亲的北疆王子身上下手,让他主动选择别人。”
“谁又愿意和亲呢?”元满哑声道,“为何非要和亲?”
“姻亲可以缓和并巩固元朝和北疆的关系,元朝和其他周边国家的姻亲史不短,好处显而易见,睦邻友好。只有元朝足够强大,才能无需靠姻亲维护关系,就让其他地方心甘情愿地臣服。不说元朝没有强大到这个地步,单论夺回北疆侵占的三座城池都做不到。”
“元朝近几年都遭遇了旱涝之灾,国库入不敷出,无力承担长久的战事,所以此次和谈,包括和亲,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说到此,徐清心中终于有了些波动:“要不是废太子,北境将士和百姓何苦遭此一难,自然也无和亲之事。”
元满神色僵了僵:“我不是想要继续打仗的意思。”
“我知道。”
徐清的肯定让元满充满了负疚感和罪恶感,她动了动唇,犹如在挣扎着什么,最后艰涩道:“姑父的事情……我知道了。”
徐清忽然用力一握拳,脸色出现了一瞬的凝滞:“你从何得知。”
那日元满把信从徐清箱子里拿出来后,便想知道徐清为何不再回信了,最初以为是发生了丞相一事,可是事发时间与徐清不再拆信回信的时间对不上。等她再了解到那个时间段发生的事情后,察觉徐正礼受伤残疾恰好发生在徐清不回信之前。
结合丞相府,元满无论如何控制自己不要往那方面去想都不行,那个可怕的猜测一直折磨着元满——父皇是幕后的始作俑者。
倘若按照这个猜测去回顾徐清对她回京后的态度和行为,便能得到很好的解释,根本不是因为多年未见而生疏,只是徐清厌恶憎恨元庭,不想再跟皇家有任何瓜葛。
最后,元满终于去找元庭证实。元庭面对她的责问,被踩住了痛脚似的大发雷霆。即便元庭把自己类似功高盖主的猜忌和权衡之术告诉元满,元满也不能理解,并且驳斥元庭让人心寒,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最后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昏君”二字。元满十六岁的人生,第一次被元庭打了一耳光。
元满自然没有把被打了一巴掌的事情说出来。
徐清依旧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是说话的语气没有元满想象中的愤怒和讥讽,语调平淡道:“眉骨上的伤也是那时候弄的?”
元满都忘了这道伤疤。那时元庭打完后,也怔住了,但心中气愤又不能消散,遂怒砸了一个花瓶,花瓶的一小块碎屑正中她的眉骨,剌了一道划痕,当时鲜血很快便流了下来,但没有宫人谣传的那般淌了半张脸。
“嗯,不小心弄到的。”
“是父皇对不起姑父和你们,我替他向你们道歉,虽然这并不能补偿你们什么,但是……”元满顿了顿,“还是感到抱歉。”
说完这句话,元满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了,牢房的空气也令人窒息,她轻轻地说道:“我走了,你保重。”
元满一转身,眼眶再度红了,她努力压抑自己紊乱的呼吸。
走了几步后,徐清的声音在牢房的墙壁之间回环,把那份平静又郑重的道别送到了她耳边:“元满,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只是我们再回不到从前了,京城错综复杂,不如回到宋城。”
佛堂前的离别充满了愤怒,而这次的离别没有争吵,反而带着一股放下一切的释然,徐清再不会迁怒元满了,也不会对她好了。
这是真正的告别与离别。
元满落着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