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满的意识渐渐转醒,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无法睁开。
耳边有着嗡嗡声,好像很多人在说话,可元满听不清,她努力地尝试着去听这些话,终于清晰了些。
“平时没瞧出来啊,大才子这么野,竟然跑这偷情来了。”
是一个男声。
“什么偷情不偷情的,你说话注意些……”有个女声反驳了他,又叹了口气,“都跟她说过不能彻夜不归了。有损清誉。”
“都是些小年轻,情难自禁啊。”
“竟被发现这样的事情,戒律长老肯定不会轻饶他们。”
“照这样看,回京后,皇上也不会轻饶了大才子吧。”
元满听出这个声音带了些幸灾乐祸,可是父皇为何要责罚大才子,他们说的大才子是林也吗?
“你们想些什么呢,这种事情如何能往外说。人言可畏你们不懂吗?”
“今日来祠堂的人这么多,难保不会泄露出去。”
“啧,徐清这个时候跑哪去了,人也找不到。”
“你们忧心些什么呢?这以后说不定就是段佳话,回京让大才子去求亲呗。”
“水来了没有?”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元满没有看到他的面容,但那蕴藏着狂怒的神情似乎就在她眼前。
搞不清楚状况令元满十分茫然,她很想醒过来,却仿佛梦魇了似的,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长老,水提来了。”
“兜头浇下去!”
浇谁?元满在心里疑惑道,下一秒,凉浸浸的水便猛地泼在了她脸上。
梦魇瞬间破除,她骤然惊醒。
眼前围着黑压压的同窗学子,面前站着恼火又严肃的戒律长老。她想起初来乍到时,大家谈论过这位长老的作风。他身为百里一族的戒律长老,最守礼法,也最看不得有人玷污扰乱百里祠堂。曾有百里族的孩子没留意跑进祠堂玩耍,不仅使得祠堂遍地泥巴脚印,还撞翻了前人的牌位。百里致远知晓后,便实行杖罚,即使有人求情,他也不停,还责罚孩子抄写一百遍族规,禁足一月。自此再没人敢无事踏入祠堂一步。
与戒律长老对视后,她瑟缩了下,然后她发现了更为惊人的事情,她旁边就是林也,而两人正呈现依偎的姿态,他一只手还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林也同样因为这般情形而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闪电般地把手缩回去,和元满拉开足够的距离。
元满的心瞬间坠入谷底。每一批来桑枝城百里府的学子,都会参观百里一族的祠堂,并在此处接受戒律长老的教导。今日便轮到他们。可现在的形势就好像是他们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祠堂这样的地方来幽会。还是躲在摆放牌位的桌子底下,一觉安然睡到天亮。
元满低垂着头,满脸水渍,狼狈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虽然看不见其他人的脸,但是能感受到很多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方才的窃窃私语嘎然而止,然而目光灼人。
“你们在此处做什么?”中年人的面容十分严肃,眉头绉成“川”字,声音冷硬。
“都抱在一起了,还能做什么。”人群里传来不屑的嗤笑,刘封的语调不高,表达嘲讽的同时让在座各位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没……”元满刚刚开口,便被林也打断了。
“不是的,先生,请听学生解释,”林也态度诚恳,欠了欠身,道,“昨日有人冒充我们给彼此传信,约在假山处见面,我们方明白中计了,便被人打晕了,然后醒来就见到先生等人。”
百里致远神色并未缓和:“你可有证据?知晓是何人所为?”
“我……”林也顿了顿,他确实不知背后是谁所为。
“这谎言也太拙劣了,大才子!”刘封又是一声嗤笑。
“可是我们真的不是……”林也辩解道。
“得了得了,林也,真是看不起你,”其中一个男人道,元满看了一眼,是平时和刘封在一起的人,他继续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和公主在一块难不成还跌了价?怎么,难道被发现了,害怕责罚就不敢承认了?”
“最近大家不都在传你和公主的事情吗?看见你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有不少人呢,这种事你不承认,置公主于何地?况且你也不是昨日才夜不归宿。都这样了,你还说什么?”另一个和刘封混在一起的人说。
此话一出,百里致远眉头皱得更深,元满骤然听见此话,不由得眉心一跳,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元洛叶怒视着那人:“你不要毁小满清誉,以前夜不归宿的是林也,这可跟小满无关。”
“我自是不敢毁公主清誉,”那人说得正气凛然的模样,然后鄙夷地看着林也,“我只问你,布置课业的第六日,你是否夜不归宿?”
众人皆把目光放在林也身上,林也僵在原地,然后仿佛生锈的机关,滞涩地点了点头,又欲说些什么,那人却连珠炮弹起来:“公主,我可看不惯敢做不敢当的人,他既不承认与你有情,但我前两日听府里的人说,有一妇人深夜在厨房见两人搂抱在一起,那夜正是林也不归的时候,老夫人还说见到的人穿着学服。倘若公主那日不曾未归,那他便是既不敢当又脚踏两只船。希望公主能早日醒悟,弃了这等负心汉。”
此话一出,大家又开始私语了起来。林也一副不可置信,深受震撼的模样,指着他大骂:“你休要胡说八道……”
可是他还没说完,又被元洛叶尖细的嗓音打断了:“你真是说得好听,什么脚踏两条船,早日醒悟,还说什么不想毁小满清誉。其实你就是暗戳戳地在说深夜厨房幽会的是小满吧?我可告诉你,她未归的可不是那一日,你算盘打错了!”
元洛叶瞪着那人,看起来非常地为妹妹打抱不平,还暗自篡改了她不归的日子。
话音方落,元满便望着元洛叶,气氛一时静下来。
在这寂静中,百里致远低沉愤怒的声音响起:“原来公主也曾彻夜不归?何时?”
他不等元满回答,继续道:“你们既然来此求学,就该遵循百里族的规矩,彻夜不归这条一开始就是明令禁止的。你们谈情说爱,我管不着,但是禁止夜里幽会,何必做些自毁清誉的事情,你身为一国公主,尤为注意这些。最后,你们在祠堂如此不成体统,应当重罚!我要罚你们……”
这场被算计好的意外不期而来,而且似乎也在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最初明明在谈他们为何出现在祠堂,忽然被刘封等人几句撩拨引导,就成了探究“林也是负心郎,元满是弃妇”,或者说是“两人彼此有意却掩掩藏藏不肯袒露”的问题,好像大家都以为他们私下定情了一般,还夜里幽会,做些不成体统不合规矩的事情。两人清誉毁于一旦。
元满忽然被拉入这些流言蜚语中,众人面色不一,但是还是维持着学子的风度,言语上没有明确的指指点点,但是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想她不爱惜自己的名誉,还是愤恨林也的行为?她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头脑昏沉得厉害,耳边回想着百里致远振振有词的声音。
惩罚即将落下的瞬间,元满想到了些什么,抬起脸看着百里致远:“先生,请等一等。”
百里致远看起来还是一副压着怒气的模样,大家都把视线移到她身上,元满转向林也,问道:“昨日传的书信,你还留着吗?”
林也醍醐灌顶般地点点头,连忙从袖子里拿出那张纸条,元满把自己的纸条对照了一下,呈给百里致远:“先生,这就是昨日我们收到的书信,从字迹看是一人写的,把这个字迹与府上的人对照一下,便知何人所为。”
当元满拿出两张字迹一模一样的字条时,众人议论得更大声了,纷纷努力看清那字条的内容和字迹。
百里致远一下就想通了其中关节,若二人真是约到假山处,一张传信字条便够了,如今却有两张笔迹相同的,这证实了有第三方参与。
他举着这张字条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道:“这上面的字迹你们可认得?”
众人努力辨认过后,纷纷摇头,百里致远只能按下不表,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此毁人声誉,让我查出构陷者,一定严惩不贷。”
听得他如此说,元满和林也都松了一口气,最起码他相信了二人。
这事揭过,百里致远又说起了另外一事:“公主,你是何时彻夜未归?”
她一口气又吊了起来,说实话,她没想过她和林也竟这般巧的在同一日未归,更没想到那日在厨房还是被看到了,不知妇人是否看到了二人的脸。她思忖片刻,看着百里致远避重就轻道:“先生,我并未出府,只是在构思课业任务,因众人歇下了,我便在西厢房院中的亭子里写书,我从未和林也私会于厨房。”
林也适时道:“正是如此,先生,出府彻夜未归是我的错,但我确实没有同公主幽会过。”
“那妇人难不成无中生有?这种事有什么好凭空捏造的?”刘封不屑道。
这是一个提点,究竟有没有,把人喊来问话就知道了。
百里致远对刘封道:“你还记得那妇人是何模样?”
“自然记得。我愿意把她带过来。”
元满在袖子里的手握得紧紧的,环顾一圈,徐清并不在,他这时还在自己院子睡觉吗?
她忽然无比后悔,当初不该躲起来,好好挨一顿责罚便好了。如今倘若让妇人认出了二人,先前经历了众人的暧昧猜测,大家都以为有两人躲在厨房幽会,在这种情形下,解释不知还能不能起作用。
一滴水滑进了她的眼里,暂停的局势让她恍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多么狼狈,头发湿了一片,衣服也不例外。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她的肌肤,令她感到粘腻不适。她长到十六岁,从未遇到此种事情,一时间觉得不可思议,想不通为何有人拿清誉来伤害自己。与此同时,她又生出一丝好歹不是把两人衣服都扒了仍在祠堂的荒谬的庆幸。
想到这里,一口气堵在胸口,眼里也不知是进了那滴水还是如何,有些酸涩。但她只是垂头使劲眨着眼睛,想要除去那些不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她在等待那位妇人的到来。
刘封没有让大家久等。很快带着那妇人来了。
百里致远免去那些繁文缛节,开门见山,问道:“你前几日深夜在厨房见到了两个人?”
妇人答道:“回先生,是的。”
“你可看清了两人的相貌?”
妇人回忆了一下,道:“有个人是背对着我的,看不到。另外一个人是位公子,因为是夜晚,所以可能看的不是很清楚。”
“如果再让你看看他们,你还能认得出来吗?”
她想了一会,道:“应该可以。”
说罢,百里致远便让她认林也。她仔细看了会,摇了摇头。
虽然这种结果都在两人意料之中,但是看到妇人否认,元满和林也都松了口气。百里致远又让她把所有公子都认了一遍,但都是不是。
刘封最后有些不耐地问道:“你就没记住他什么特征吗?”
妇人被吓到了,拼命从那不甚清晰的记忆中榨取有用的信息,然后双目一亮:“他很高。比他当时身前站着的人足足高了一头。”
“那他身前站着的人多高?”
妇人一时又不确定了,刘封见她那副模样,几乎要压制不住自己的火气,直指元满:“是不是和她一样高?”
元满蹙眉,迎向妇人的眼睛,见她有些犹疑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像是。”
众人开始搜寻比元满高上一个头的男子,林也首当其冲就被排除了,他只比她高上半头。其他人或许符合条件,却并未在深夜去厨房。况且,元满只要证明在厨房幽会的并不是他们就行了。这时元满庆幸徐清不在场。
如此一来,厨房幽会似乎成了“悬案”。
元满不想再纠结此事,对百里致远道:“先生,事已至此,我们并没有在厨房私会。您可信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百里致远明白了这并非意外,有人就是想让这二人难堪,他压下自己的怒气,道:“你们被人设计,我不因此而责罚你们,但是夜不归宿这点,还是要罚。”
林也接道:“先生,我们虽无心,但毕竟扰乱祠堂清净地,遂自行请愿把祠堂洒扫得干干净净。”
林也这番话算是讲到百里致远心里了,本以为能免除一些责罚,不料他下一句就道:“把你们的规范守则抄上两百遍。”
语罢,他环顾四周道:“那个人我一定会揪出来,决不轻饶。今日祠堂之事不得往外传。而厨房幽会的两人,虽然我暂时找不到你们,但是望你们明白,这于你们并非好事,未成亲之前,还是为彼此的名誉考虑考虑。今日的课暂停,明日再来,都散了。”
百里致远不看众人,先行离去。随着他的离去,此事算是暂告一段落。
人群末尾的赵子玉走上前,拿巾帕擦拭着她的脸颊,面目含忧道:“你还好吗?”
元满勉强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这时林也走上来,对元满鞠了满满一躬,饱含歉意道:“十分对不住,公主,倘若不是我找你画画,就不会惹出这一堆麻烦事,我真的是……”
他还想说些什么,言语却不能表达他所有的情绪。
“这不能怪你,”元满眼神清澈,“为何揽他人的过错。”
赵子玉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帮你一起打扫祠堂。”
元满方要拒绝,另一只手被别人握住,她转眼一看,是元洛叶。
元洛叶道:“小满,我也帮你一起打扫祠堂。”
元满回握住她的手:“好啊,如此一来,便多谢姐姐。”
元洛叶一怔,没料到是这番话,旋即强自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