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重山门内,雾气遮眼,如影随形,甚至令人看不清去路。
冯阇走在最前面,捏了一道“清风诀”,诀止时,四周雾气仍无一丝变化,仿佛宽广的水面吞没了扔进去的石子,水面上却没有一丝波澜。
他皱了皱眉,心中更觉此山怪异。
“走慢些,不到危急时刻,勿用法术。”冯阇转头,喝令众弟子道。
玿嶂宗众弟子闻言心中一凛,云璋也被吓了一跳,再环顾四周时,只觉此山雾气诡异,不禁向晁宿身边靠了靠。
美人投怀,又是个地位尊贵的美人,晁宿不由心情大好,他将手中的剑收进乾坤袋中,安抚地拍了拍云璋的手,安慰道:“师妹莫怕。”
前三重山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凶险,待出了第三重山门,进入第四道山门时,一直缭绕着的厚重雾气散去了不少,令云顾等人放下了自入山门起便高悬着的心。
“大师兄,我看你是太紧张了,我爹和其他宗派的长老不日前不是来过此山一次吗,还在这里布了传送阵的阵法,若此山当真有异,出门前爹早叮嘱我和阿姊要小心了。”云顾将手中的剑不正经地扛在肩上,大咧道。
冯阇不语,只是紧皱着的眉依然没有落下。
邬褚走在队伍末端,潮湿的雾气轻抚过他俊朗的面颊,他眼睑低垂,心中已觉有异——方才那些走在最前面的鞳鞑人一路上全无声息,竟像被这山中雾气吞噬了一般。
除此之外,刚才空空山山脚处热闹非凡,可一踏进山门,竟觉万籁俱寂,到处失了声响,若非亲耳听见,只觉方才山脚处的繁华是一场大梦。莫非这雾能阻断人的声音?
不对,若是如此,玿嶂宗众人之间也该听不见彼此才对。
邬褚心中思量,分了神,一时没察觉有人凑近,待被人抓住肩膀时,才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紫堇草的香囊味道被吸入鼻间,抓他的人是云顾。
方才冯阇嘱咐玿嶂宗众人在此处暂且歇脚,云顾一动作,立即有弟子扭过头来看热闹。
“既然师兄觉得山中诡异,不如让这小子走在最前头带路,他身上有妖邪之气,兴许山中祟物将他当作一家人也说不准呢。”云顾大笑,只是在这山中闲来无事手痒,一只手拧着少年的肩膀,将他狠狠向前掼了两步。
邬褚被推了个趔趄,脚下山路不平坦,他眼前一片灰暗,向前踉跄了几步,勉强狼狈地稳住身子。
四周响起玿嶂宗弟子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前三重山门虽走得慢,但终究平安无事,大多数宗派弟子同云顾一样,放下了警备之心,冯阇一发话在此歇脚片刻,众人便仿佛回到了平日在玿嶂宗的时候,一举一动都肆意了许多。
“也对,”云璋抱臂,眉鬓飞扬,看热闹道,“戊戌派十年前就与一众邪祟为伍了,想来这小魔头身上一定沾了些晦气,让他走在前面,最合适不过了。”
云璋提到戊戌派,邬褚心中一沉,“灭途”贴在他的臂上,此刻出乎意料地安静伏顺,少年甚至能感受到它身上冰冷繁复的纹路。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夜晚,他藏在暗室里,摸索着握住地上的“灭途”,颤抖着用稚嫩的手拭去落在上面的血迹,耳边是自诩正道人士嘈杂的攻门声。
“师兄,差不多该走了吧,前面可还有九十多重山门呢。”晁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下一秒,他将手压在少年肩上,嬉笑道,“走吧小瞎子,师兄送你打头阵。”
邬褚面色沉郁,抬手欲挣脱,却不想男人用了几分灵力,压在他肩上的手顷刻间便如千斤石台一样沉,邬褚咬牙,从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小杂种,你连灵根都没有,别给脸不要脸。”晁宿面色一沉,贴在他耳边威胁道,手上力气又重了些。
“晁宿!”冯阇看不过眼,出言提点了一句,“邬褚既入玿嶂宗师门,便与你我是同门,不可对同门师弟下手。”
“呵,”晁宿甩了甩手,放开少年,冷笑了一声,“大师兄性情秉承师父,宅心仁厚,能容下这不伦不类之徒,我等可从来没将他看作师弟同门。不过也罢了,既然大师兄发话,我便放你一马,不然还想今日替云璋师妹将毁剑之仇一并报了去……带路吧,小魔头,别磨磨唧唧的!”
左肩火辣辣的疼,邬褚唇色发白,不发一言,迈开步子,自顾自向前走去。
九十九重山门……
他在心中默数。
空空山前四重山门灵力微薄,并无秘境藏匿其中,但一入第五重山门,冯阇立马察觉到了空气中四溢的微弱灵力。
看来第五重山门之上,若非有天宝灵物,便是有秘境了,冯阇暗忖,自乾坤袋中取出一物。
此物貌似轮/盘,名曰“灵墈”,盘面上有一金属指针,永远指向灵力最浓郁之处,不少道门仙友将它视作随身之物,用作寻找合适修仙之地的法宝。
邬褚看不见前路,对灵力的感知也不如玿嶂宗其他弟子敏锐,他屏息凝神,心怀警觉,山中的风穿过他长袍的袖口,他指尖微立,感受到细微的风向和山中湿润的划过指尖的雾露。
不知为何,总觉得雾气比第四重山门那会儿更重了。
这样的雾气让邬褚想到一种幼时曾在书中见过的东西——
山鬼。
山鬼寄居山中,男女都有,曾是埋葬在山底的亡魂,后因受了山中灵气滋养,故而成了一种在山中游荡的妖物,善以浓雾作饵,引山中人入梦。
他心中越发警觉,微低下头,将五感凝于听觉。
书中说,山鬼出没时,能听到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如少女的裙摆轻擦树叶,亦或是云织锦作的绣鞋踩踏泥潭。
邬褚屏神听了一会儿,耳边只有玿嶂宗弟子徐行错乱的脚步声、云顾向竹箬显摆的吹嘘声,以及……鸟鸣声。
鸟鸣声?
邬褚左手臂微微一动,冰凉的羽毛铜片立刻落在了他的手里,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去。
——山鬼栖居的山里,若有鸟,也必为精怪。
灵墈上的指针仍在晃晃悠悠地转,始终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冯阇默然看了一眼前方灰衣少年的背影,不语地继续跟随向前。
“我这主意还不错吧。”云顾特意放慢脚步,与小师妹竹箬走在一起,他有心讨美人欢心,故意挑自己擅长之事吹嘘,“爹教我的‘长松剑法’我已参悟了第七重,小师妹若是害怕,可以离我近些,我定保你平安无恙……”
竹箬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在最前方的灰衣少年身上。
过第五重山门时,什么也没有发生。
然而刚登上第六重山门之时,竹箬突然眼眸一缩,她遥遥望见灰衣少年的背影被吞没在浓重的雾气之中,与此同时,原本万籁俱静的空空山中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和少女的嬉笑。
【阿坍,你也去浣衣啊?】
【嘻嘻,你看她这模样哪里是去浣衣……你的吴二哥从营寨回来了吧?】
【哎呀,你们别……别瞎说。】
少女的对话声仿佛就在众人耳边响起,冯阇手中的灵墈突然一动也不动了。
他将灵墈放回乾坤袋中,口中念念有词,唤出一把宽柄重钢长刀,横拦在胸前。
“是山鬼,凝神聚气,不要被拉进梦里!”他转身,对着身后的玿嶂宗众人大喊,却猛然发觉身后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浓重的雾气鬼魅般飘荡着,仿若憧憧人影。
旋即,那白雾扭曲般动了动,逐渐在他眼前消散开,紧接着,他面前出现的不再是荒凉寂静的空空山,而是一座令他感到熟悉的破败山村。
冯阇知道,来不及了,自己已经入梦了。
山鬼以雾气作引,拉人的肉身入梦,当邬褚某一时刻耳边突然失去云顾的声音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着了道了。
若要出山鬼的梦,需要勘破梦中的迷障,可他不过一个瞎子,少年自嘲地笑了笑,心劲却没散,他将“灭途”握在手中,平心静气,仔细聆听四周的响动。
书中说,山鬼引人入的梦有两类,一种噩梦,一种艳梦,全看人心在入梦那刻所想。
他的梦,总不会是艳梦。
那就是噩梦。
他的噩梦——
邬褚眉目冷峻,握紧手中的法器,若是噩梦,他该庆幸,那是他无需目视,也时时刻刻浮现在脑海之中的场景,至亲泣血、屠缘剑碎,他一生都不会忘。
可是这梦要如何勘,少年面上露出泛冷的嗤笑,遇上高阶灵修,他尚有一战之力,可遇上山鬼……还真是麻烦。
玿嶂宗的人因他是戊戌派后代而将他唤作“小魔头”,可谁曾想过,十年前,“灭途”尚未出世之时,戊戌派是当年天下第一的名门正派,多少子弟长阶拜叩求入师门,天藏剑冢冢主亲自上门赠剑。
“啾……啾啾……”
邬褚停下思绪,再一次听到了啁啾的清脆鸟鸣。
这一次,鸟叫声清晰而真实,仿佛就在耳畔,邬褚屏住呼吸,站立在原地不动,他听到空气中细微的震颤翅膀的声音,紧接着,感觉到肩膀一侧小心翼翼地轻轻搭上了一对爪子。
“灭途”就握在手里,只要他划破指尖,汹涌的力量可以让他即刻将这只不知来路的鸟雀击溃得粉碎。
但这只不知道相貌如何、是妖是怪的小鸟对此浑然不觉。
它兴高采烈地踩在少年的肩膀上,见他没有抗拒,只是站立在原地不动,立刻凑近他的下颌,用自己额上柔软的绒毛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巴。
容貌昳丽的少年身子一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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