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别墅,独门独栋,环境清幽怡人,邬褚特意起了个早,独自驱车来到别墅区。
昨天已经提前将公司的事务和柏云交代妥当,他今天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人。
这个人,理论上,同他非亲非故,但如今,他们应当算是坚不可摧的盟友。
按响门铃,女佣一路小跑着从屋里出来为他开了门,紧接着走在前面引路,“老太太在二楼等着您呢。”
邬褚点头跟上。
二楼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熏艾草的味道,老人多年前罹患风湿病,习惯在入秋的早间做艾灸调养。
桌上摆放着一套茶具,两杯热茶,邬褚在欧式沙发的一侧落座,从提了一路的手提袋中取出一个包装简约素雅的礼盒,放到老人面前。
“认识的一位设计师朋友手作的珍珠颈饰,每一颗珍珠都挑了很久,希望您喜欢。”
“有心了,每次都带着礼物来看我这个老家伙。”老人笑道,打开礼盒,苍老的手指从温润的珍珠上拂过,眼神中带着欣赏和喜爱。
“邬家两代何德何能,出了你这么个后生。”老人将项链放下,忽然感叹道。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邬褚淡然无事地伸手取茶,喝了一口。
“倘若邬磊还在世,看到你我二人平和的相处场面,恐怕要惊掉那一张赘了肉的下巴。”老人笑言,眼中却无半丝笑意,空洞郁然,像一张结了蛛丝的网。
“老白传过来的东西我看到了,你今日来找我,也是因为快到了要动手的时候吧?”她苍然问道,手指攥住盖在身上的毛毯,语气已经迫不及待。
邬褚点头,神色肃穆,“当年有关邬台明的那场车祸,证人证词已经找到,但您知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如今已经过了刑法追诉期,即便证据确凿,也无法定邬有光的罪。”
“我当然知道,这二十几年,我是掰着指头挺过来的……”老人双目潸然,“多少次我也想一死了之,但我知道,我若死了,台明的冤屈就没人帮他伸张了!”
二十几年的婚姻像一场美梦苏醒后的噩耗,丈夫公然出轨,独子身亡,情妇的私生子登堂入室,从美满伉俪到圈子里的笑柄……
呵,已年逾古稀的于秀丽冷笑一声,像把后半辈子的苦楚都哼了出去。
“三年前你在美国找到我,说你有办法,那时我无人可信,本来已趋近放弃……现在,无论这方法是什么,我都必须一试了,左右不过一副老骨头,再惨还能惨过这么些年吗?”她用浑浊的眼睛看向邬褚,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十月末,我会再给邬有光提供一次‘犯罪机会’。”邬褚淡淡道,“但在那之前,我需要您的帮助。”
“从去年年末开始,我一直在暗中收购邬氏的股权,但为防走漏风声,有几个没把握的老股东我一直没碰……这些人里,有您的旧识吗?”男人从随身的男士背包中取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页面,放到老人面前,“我需要过去的人脉。”
“你要用邬氏的股权逼邬有光动手?”于秀丽喊女佣递过来一副老花镜,凝眉细细地浏览起面前的电脑屏幕。
邬褚颔首。
钓邬有光上钩,他就是饵。
邬磊当年能将邬氏做起来,有一半原因是借了于家的东风,不少人脉是于秀丽的父亲于老爷子作中间人介绍的,其中有一些人,于秀丽也认识。
“你将文件发给我。”于秀丽取下花镜,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叹了口气,“我父亲去世之后,于氏倾颓,当年认识的很多人都断了来往,所幸还剩下几个老朋友……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么脆弱。”
邬褚不擅安慰人,只静静地听着。
男人低头取电脑包中的U盘时,颈间一截吊坠从衣领内掉了出来,于秀丽偶然一瞥,觉得那吊坠的造型有些奇特,像一截骨头。
“邬有光也该让位了,年轻人的东西,我们都不懂了。”她摇头苦笑。
邬褚垂眸,看见胸前露出来的一截吊坠,他伸手摸了一下,一直绷着的神色突然缓和了下来。
“这是我妻子送给我的。”他淡淡向于秀丽解释道,将吊坠复又塞进衣襟里。
前两周他回家,良呦呦正在组装一件新买回来的人体模型,剩下一节指骨怎么也装不上,小姑娘忿忿不平,失去耐心,索性不装了,拿了个不知从哪找来的绳子将指骨缠上硬要挂在他颈间,闹着玩似的说是“定情信物”。
他自然收下了,后来又托了于桥重新打磨穿绳戴在身上。
“哦,老白和我说了你结婚的事,我倒是忘了。”于秀丽恍然想起,面前的男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被私生子领回家的小男孩了。
……若台明能活到现在,她的孙辈也该像邬褚一样成家了。
“给我看看那个姑娘吧。”于秀丽苍老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迟缓的温情,她重新将老花镜戴上,看向邬褚。
邬褚从黑色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手机,亮起锁屏的屏幕,递给老人。
屏幕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伏在男人的肩上做鬼脸,笑得很开心。
于秀丽看着觉得熟悉,问男人:“这良家小姑娘是个医生?”
“您知道她?”邬褚有些诧异,于秀丽远离江服市上流圈子这么多年,应该不认识良呦呦,老白知道老人的忌讳,也不会主动同她讲具体的事……
“我见过她了。”于秀丽摘下眼镜,将手机还给邬褚,笑道,“在余江疗养院,一面之缘。”
邬褚想到女孩发给他的余江边上的照片,应该就是那天。
于秀丽仔细回想那一日她和女孩见面时说过的话,女孩清透的眼睛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个好孩子,”她点点头,缓缓道,“很适合你。”
那是个活在阳光下的孩子,和邬褚不一样。
“人活着要留个念想,挺好,挺好。”老人幽幽叹道,“不然等一切都做成了,你会觉得空虚的,像我,有时候已经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了……”
不过说了两个小时的话,于秀丽已经有些精神不济了,邬褚将必要的资料留下,起身告辞离开。
束网的口在一点点收紧,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最后的底牌——除了良呦呦。
这件事他会最大限度地不牵涉到良家。
但他仍觉得自己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赌她会一直陪着自己,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胸中鼓动着一股燥郁,邬褚久违地想抽烟,但最终只是长呼一口气,启动了车子。
深秋,江服市天气渐冷,邬褚两周前以秀场工作繁忙为理由,一直宿在公司附近的住所,Coloratura也很长一阵没有再开过直播。
良呦呦开着空调暖风熬了三宿夜,终于把因为懒而一直没写的实习报告补完,提交到了辅导员的邮箱,然后如释重负地捂上被子呼呼大睡。
再睁眼时,分不清天昏地暗,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像沉睡了千年一样酥软爽利。
手机调成静音搁在床头,她在空濛的天色中摸索着将手机抓在手里,乍一看清锁屏上提示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未免惊得一瞬就清醒了过来。
——是外星人趁她睡着的这二十多个小时入侵地球了吗?
良呦呦揉揉头发,摇摇晃晃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头雾水地打开飙红的微信。
直到看清潘楚发给她的一连串新闻链接标题,良呦呦才彻底清醒,她错愕了一瞬,指尖飞快地点了进去。
【邬氏集团董事长邬有光因涉嫌谋杀被刑拘,案件正在调查中,疑似牵扯出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
【据邬氏官微透露,高定部主理人邬褚先生在车祸中受了轻伤,目前状况良好,暂时不接受任何媒体访问……】
【邬氏集团股价一夜下跌,净市值疑似蒸发3亿……】
【……邬氏兄妹接受本报采访,坚持认为父亲被冤枉,字里行间疑似透露与邬有光前妻之子关系破裂……】
【与邬氏结亲的良氏药企一方暂未发声,不知这一系列事件是否会影响到这一对豪门姻缘……】
良呦呦一行一行还没读完,潘楚的消息已经急躁地又弹了十几条过来。
【潘潘女王:你还没醒???】
【潘潘女王:姑奶奶,地球要爆炸了,别睡了!!!】
【潘潘女王:你老公快成穷光蛋了,快醒醒!!】
【……】
良呦呦刚睡醒的脑袋这会儿才转明白,本想先给邬褚打个电话,无奈潘楚那头的消息催得太急,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当事人有必要先安抚一下吃瓜群众的情绪,于是她抓着手机慢吞吞地给潘潘女王回消息。
一行字还没打完,手机突然震动——是邬褚打来的电话。
良呦呦飞快地接起,将电话拿到耳边时却突然梗住,想说的话太多,一时不知该先说什么。
“呦呦睡醒了?”
“你受伤了吗?”
两句话同时自电话讯号里冲出,两人声音都很轻,尾音合在一起,一个平静,一个焦急,但都听清了对方在说什么。
那么多条新闻洪流一样涌出,她最关心的却是这个。邬褚疲惫的面上露出笑意,他揉了揉鼻梁,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指将窗边紧闭的窗帘轻轻撩开,远远瞥见楼下聚集了不少记者,黑压压一片人头,录像设备如长枪短炮,正在和保安拉扯。
“呦呦,我先说。这段时间先不要出门,需要东西和我说,我让人送过去。玄关那个架子第二层的盒子里有一个新手机,这张电话卡先别用了,邬冠知道你的信息,以他的性格,恐怕会卖给记者……”
男人声音平静,娓娓道来,每一句叮嘱都是经历良久思虑之后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