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精原也是傀的一种。原本是莫家开创出来,惩治凶徒的一种刑法。”商陆边走边为楚南星细细解说,“先将犯者全身的骨头关节折断,再在骨上钻孔,像串珠子那样,将这些折断的关节串联起来,”他说着顿了一下,看向楚南星,“你见过市集上那些用以绳索串锁起的木偶么。莫家独有的秘法,那些受刑过后的人,不生不死,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楚南星听了,睁大了眼睛,满脸惊骇地看向商陆,语调都有些颤抖,“活,活活,活着断骨啊?”
说完,不知他又在脑里添补了什么,好似身临其境地看到了这场酷刑,表情逐渐狰狞了起来。
商陆满面温柔地理了理楚南星的鬓发,“作恶者,当受此罚,才能稍稍弥补自身所犯的罪孽一二,”
楚南星虽惊骇这种刑法,但确如商陆所说,无论如何惩戒作恶者,都不足以弥补曾经犯下的罪孽,但至少此刑,于遭受迫害者,能略有舒心,也可作警示他人。所以他只是稍惊愕后,便赞同似的点了点头,又问:“然后呢?成了提线木偶后,又怎么成了地精呢?按理不该叫地傀么?”
楚南星这连珠炮弹的追问,活像是个讨不到糖的娃娃。
“的确最开始就叫做地傀。”商陆想了想,继续道:“中州的仙门曾有过一段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段。那时的仙门之间搏杀不休,今日的胜利者,亦是明日的败者,而败者,只能是冰冷的尸体,彼时的莫家尚不强壮……莫家的地傀可遁地,杀人于不备……莫家炼傀,除了用那些凶恶之人,更多的还是用尸体……”
商陆说着说着,蓦地想到,在这段动荡的时段,那些能叫上名号的仙门,好像都已消亡了,就算有侥幸活下来的,在如今却已变得寂寂无名,再无曾经的辉煌了。反而活下来的仙门,譬如当今的四大仙门,在当初也只是在波涛中挣扎求生的一艘小船,随意一个浪翻卷过来,便会覆灭,甚至不会给这世间留下半点痕迹。
四大仙门,除了莫家,其他三家在最开始时,便已显露结盟的苗头,不过这一切都是密而不发,这三家彼此既互为护盾,也同样相互猜忌着。
不过这一切都瞒不过族中的耳目,商陆有些得意地想到。毕竟人类之间常流传着,知己知彼这么一句话,若不掌握这些信息,他的族人又如何求生呢。
惟有这莫家,埋头呕心沥血地炼制了一具又具的傀,似乎在莫家人眼中,冰冷的尸体,远比热血的人,来得可靠。以目前来看,这莫家先祖可谓思虑深远,当初的三足鼎立,如今也隐隐有分崩离析苗头了。
商陆简而扼要的为楚南星讲述这了段暗黑过往,尔后又精简点出地傀与地精的不同,“地傀杀人,但不吃人,因为它们多是尸体炼成的。而地精却是吃人的,就像刚才苟巽说的那样,地精的习性更似兽,通常只吃人的内脏。地精其实与人傀很相似,都是采用活人炼傀。但与人傀不同的是,地精选用的更多是体型瘦小的,比如孩子……”
楚南星犹豫道:“那,这城里的事,会不会跟莫家有关啊?”
商陆斩钉截铁道:“不会。自出了地精一案后,莫家便将所有门中地傀焚毁了,莫家虽然孤高,内里却也算的良善,尤其以童子炼傀这等事,绝做不出,”
见商陆说的如此笃定,楚南星的脑子开始活泛起来。凡是每次提及四大仙门时,商陆的言辞中总是多有保留,甚少有像现在这样一锤定音的话语,也几乎不会说出,如刚才近似维护的话,无论好坏的那一面,他的话总是点到为止。所以,他与这莫家之间,存有一定的勾连。但他了解商陆并非以己之欲,评述他人之人,那么这月江城的事儿,真就与莫家无关了……
“哎,你俩还在外面干什么呢!”
猝然响起的声音,中断了楚南星的沉思,循声向院里看去,就见月朗披散着发,着一身白衣,一手攀着秋千的架,一只手脚踩在秋千上,看上略有点趾高气扬的感觉。
见他望过来,又抬了抬下巴,许是顾及到他身边的商陆,把那只踩在秋千上的脚放了下来,但仍站在秋千旁。
“赶紧回屋洗洗,苟巽已经去备饭了,”
月朗说完,一个大大的笑,从他脸上扬了起来,在柔和的光线的映衬下,这个笑容,使得他看上去十分的阳光灿烂。
楚南星翻了个白眼,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身边没站着商陆的话,月朗这令人作呕的笑,他恐怕是下辈子都见不到!
“快收收你这让人恶心的表演吧!”
苟巽给楚南星安排的房间在秋千的对面,但他还是特意走到秋千前,用肩膀狠撞了一下月朗,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
商陆也走了过来,看着月朗那一头半湿不干的头发,关心道:“赶紧回屋吧,再在外面待下去,你这头头发就要结上冰了,”
“哥,没事儿,我马上就回去,”月朗说完,一把揽过楚南星,勒着他脖子往自己这边压,手上的动作不留情,脸上倒是一派和风细雨,“哥,你先回去吧,等下苟巽还有事找你,”
商陆看看奋力想挣脱月朗禁锢的楚南星,又看看笑得一脸无害的月朗,明白这是想支开他,遂点了点头,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哎……”楚南星见他走了,也想跟着一块走,于是挣扎地更厉害了,“舒月朗,你有病是吧,松开松开……”
他把将月朗那只横档在脖上的臂膀,拍地啪啪作响。
月朗没吭声,只是手上的力道更重了,楚南星都疑心他是要勒死自己了。
“我,招你惹你了?”楚南星气息不畅的道。
“哎呀,抱歉抱歉,走神了。”月朗松了力道,脸上毫无愧意。
楚南星借势挣脱月朗的钳制,一边揉捏着自己无端受难的脖子,一边奇怪地看着月朗,“你犯什么病呢?我哪儿得罪你了?”他说完,当真就开始在回想这几日里,是否做了哪一件事情,才招致月朗的秋后算账。
然,无果。自从云霁山出发至今日,他与月朗的交谈都是正正经经的,连玩笑话都几乎没有……
在楚南星回溯时,月朗也没闲着,双手环胸,满脸促狭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楚南星,那眼神就仿佛是第一日认识楚南星一样。
所以刚才仅只是月朗莫名地皮痒了?楚南星左思右想得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欸……”月朗抬了下手,似乎又打算往楚南星脖子上来。楚南星下意思地就往后猛退了一步,捂着自己的脖子,戒备道:“你又要干什么?”
月朗稍稍往前跨了一步,“我不做什么,就是想给你传授一点经验,”
楚南星警惕,“什么经验?”
“跟我哥有关……”月朗故意不把说完,钓鱼似地得意洋洋地瞅着楚南星。
楚南星的脑子仍然戒备着,但脚却诚实地朝前走了一步,“商哥怎么了?”
“我跟你说啊……”月朗再次揽住楚南星的脖子,冲他挤眉弄眼了一番,低声道:“你看啊,就像我刚才那样,只要你卖个乖,我哥就什么都听你的,”
楚南星莫名有一种被人戳破的感觉,脸色不自然起来,“为,为什么听我的啊,我,我,我也没想做什么啊?”
“咦………还没想做什么……”月朗先是阴阳怪气了一番,随后报复似的把楚南星的左胸膛,拍地嘭嘭作响,“你要不问问它呢?”
月朗说完这句话,好似打了胜仗一样,得意洋洋地回屋去了。方才他洗澡时,大抵是热气沸腾了他的脑子,没有来由地想到这几日,像是小狗似地围在商陆身边的楚南星,脑中灵光一闪,他忽然就懂了。随意抓了件衣裳套上,急急忙忙就往门外来。
心中那点朦胧不明一下就被扯了出来,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楚南星捂着胸口怔怔地回身朝房间走,将走几步,眼前的石板忽然亮堂起来,抬头看去,就见商陆站在屋里,将门帘撩起大半,正看向他。
见楚南星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商陆撩起门帘从门里迈出来,“怎么了?跟月朗谈崩了?”
楚南星跟月朗之间,几乎不存在矛盾,而商陆之所以这么问,只因为这二人时常有些无聊的行为。譬如他俩有时赛马,月朗想先领先楚南星半个马身起跑,楚南星一般是不会同意的,随后两人就会展开激烈的口舌之辩,如果月朗赢了,他就能遂愿,如果楚南星赢了,领先半个马身的就是他了。
总之他俩之间的一切争斗,一向是有商有量的,自然谈崩占绝大多数。
“啊?啊……”
猝然见到朦胧心事真身,楚南星登时呆立了,他感觉有一张背着人做了坏事,但又被正主抓住了的心虚感。微张嘴巴,傻傻地盯着商陆,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商陆不知楚南星此刻心潮如浪涌,见他笑了,自然也跟着笑了。
楚南星记得,记得这种犹如柳暗花明般的感觉,记得此时商陆在他心中已然改变的地位,记得这种如获至宝的喜悦……他会记得这一切,不会忘记的。
等楚南星洗漱完毕,走到饭厅时,稍讶异了一下,只因饭菜具已上桌,除了他未上桌,其他人都已落座。
“看,我就说很快吧,”楚南星将一踏进饭厅,月朗立即打了响指,尔后偏脸冲站在侧旁的苟巽道。
“是是是,”苟巽先应付了他,随后满脸堆笑地向楚南星走过来,引着楚南星坐到商陆的左侧,“少公子,少公子,来来来,这边请,”
等楚南星入座了,苟巽依旧站着,只不过这次他是站在商陆的身后,显然是打算侍候他们。
楚南星觉得不自在,那怕是在家里,也没有这样留人伺候的规矩。
商陆显然也不习惯如此,回头左右张望了一下,劝道:“你俩也别站着,过来坐下一块吃点吧,”
楚南星这时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个拉着一张长脸的马博。他站在月朗身后。
马博神情淡淡。苟巽却热情高涨,从他身后的架子上拎起水壶,一边给个楚南星倒水,一边兴冲冲道:“不用不用,我跟老马早早地吃好了……公子你们吃,你们吃……”
“哥,苟巽方才跟我说,就昨儿这西街起了场大火,今早刚熄呢,”月朗忽然插话道。
商陆果然被这话吸引了注意,不再坚持让苟巽俩人坐下,侧脸看向月朗,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月朗冲苟巽挑了一眼。苟巽立时领会,拎着水壶退到暗处。他是能理解如苟巽这些人的想法,在他们眼里的商陆犹如天上明月,可望而不及,尤其是他们这种任职在僻远之地,三年五载都难能见着一面,如今好容易见着了,自然得好好恭维一番,极力地表达自己欢喜。
只怕是自商陆传信要在商栈落脚时,苟巽就已在翘盼了。马博虽然板着一张脸,瞅着没有半点兴奋之态,那完全是因为他那张脸,天生就如此,即使高兴也瞧着像是在不高兴。
“就在这西街的最尾,有一户钱姓人家,昨儿午时左右,突然蹿起大火,而且怎么都扑不灭。那火烧的冲天高,但是啊,这左邻右舍,却半点没受到波及……”月朗故意不把话说全,压着忽而高忽而低的声调,试图营造出一种诡秘的氛围出来。
在桌几人纷纷停箸,将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月朗却是不疾不徐地夹了一片熏肉,喂进嘴里后,向苟巽飞去一个眼神。
苟巽领会地上前一步,将这桩事从头至尾,不添油不加水的,原原本本地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