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高处走,脚下路径渐掩映野草之下,密匝成网的荆棘丛,被人当中劈开,一条道路便被蛮横开掘出来。
商陆走在前,时不时用脚踩倒几株野草,叮嘱道:“毛陀峰村子里人几乎不去,我们脚下的这条路,是昨晚雪里飞他们踩出来的,你跟着我的脚印小心走,免得摔一跤,”
“嗯,好。”楚南星轻轻应了一声,乖乖一步一步紧跟在商陆身后。走了好一会,小径前方一道小坡,商陆一脚迈上去后,下意识地转身伸手去拉楚南星。
楚南星猝不及防抬头对上商陆俯视下来的眼睛,瞬时怔住了,并非这对双目有多美,而是因那眼中含着的关切,令他不由主地想起过往,那位立于桥头冲他伸出手的少年。时间久远,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直到今日,那段记忆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他记得那位少年站在桥头,冲桥下彷徨无措的他伸出手,焦急地催促道:“你快来,我带你走!”
他记得彼时的他,方死里逃生,恐惧使得他整个人魂分离,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如何到了这座桥下,也不记得那位少年是如何出现在桥上。那位少年见他久不应声,从桥上跑下来,扯着衣摆擦了擦他脏黑的小脸,然后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我背着你走。”
他记得那双眼,就如此刻在他面前商陆的眼,如出一辙。
而商陆也如当年那般,见他不动,便从高处下来。
商陆见楚南星迟迟不动,整个人好似突然被什么定住了一般,只拿一双眼,不错珠地盯着他,于是他又从坡上跨下来,“怎么了?”
楚南星依旧保持仰头的姿势,望着商陆的眼睛,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他那日在擂台下就认出了这双眼睛,如今更加确定明了,所以眼下除了开心,再也无法有其他的情绪。
楚南星这莫名一笑,带着商陆也跟着笑了起来,而后又略带无奈地道:“不要在这深山老林里,无缘无故的发笑,”
楚南星笑得眼中泛起了水花,亮闪闪的像是星星一般,“因为我现在很高兴,”
纵使商陆才思敏捷,也想不到在这短短时间里,楚南星是忽然想到了何种愉悦之事,能让将眼泪都乐出来,但见人心情愉悦,他心中也跟着松泛了许多,“小老板果真少年心性,这心绪来得快去的也快,”
“人不该拘于过往,”楚南星跟在商陆身后,步子轻快地跃上小坡,“应当及时行乐,”
商陆抬手抓住一枝横伸拦路的乱枝,微微使力将其折断一部分,“那小老板是想到了什么呢?”
迈上小坡后,小径宽阔了些许,楚南星紧走两步,与商陆步履齐平,然后偏头侧目去看他,“你猜猜呢?”
商陆也如他一样,侧脸望了一眼,尔后又做思考神态的将脸扭了回去,“这…我猜不到,”
“我记得。”楚南星忽然没头没尾的冒了一句话。在绝大部的时候,他是个性子爽利的人,所以不等商陆疑问,便自顾的将话继续说下去,“我记得,那年那位站在桥头带我走的人,”
商陆闻言十分惊讶,呆怔了一会,仍不可以思议道:“你怎么会记得?”
楚南星反问,“我为何不能记得?”
商陆难得有词穷时,踌躇了片刻,才勉强找到可以解释的字句,“毕竟那时的你太小……我以为你不会不记得……”
听完,楚南星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确实奇怪,按理那个年纪该是什么都不记得,但我却偏偏记得许多,”说着他又自圆其道:”也许是老天爷觉得人做了好事,却不被人记得,是一件不幸之事,所以才让我记得的吧,”
商陆听完后脸上没有半点的松懈,反而有些古怪的,不敢正眼去瞅楚南星,只小心翼翼掠过一眼,尔后又快速地收回,看上莫名觉得他在心虚什么,随后他的回答,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当年那件事,你记得多少?”商陆小心翼翼,又带着试探的口吻,向楚南星问道。
“其实在遇见你之前,这件事它只是个模糊,又确实发生过的一个印象,”楚南星如实道:“但遇见你之后,那些记忆突然一下就跑进我的脑子里,一日清晰过一日,直至将你的轮廓填补全,”
商陆将楚南星这番话拆解分开,心中大约有了底,这才有闲心说几句玩笑话,“原来在福满楼时,小老板待我那般热情,不仅仅是因为我付出的那两块金子,还有这一段过往啊。我想若不是沾了曾经这份光,小老板怕是不会让我住进福满楼了吧?”
楚南星脸上的笑未改,但却能从这灿烂的笑中读出几许认真之色,“即便没有这段过往,你在福满楼的一切,都不会变,”
他是个很明白自己内心的人,他十分笃定,假若当年桥上之人不是商陆,纵使有千金,他也不会在福满楼里匀一出间房给他住。恩与私,在他心里从未混淆过。
他分的清在擂台下的那一瞥,是惊讶。在福满楼那一眼,是惊喜。
商陆避开楚南星的眼睛,暂回避此时捧呈于他面前的赤忱,思绪飞转倒回。
当年之事,远没楚南星所想的那般美好,他之所以出现在那座桥上,更多的是无奈,当初的他其实没想过要救楚南星,是锦姨与其他几位一意孤行,誓要保下楚南星这最后一点海川血脉。
但……
既然这个误会较为美丽,那他也不要去戳破了,左右当年他也真的出现在那座桥上。
将自己说服后,商陆迎上楚南星灿阳般的笑容,“那小老板是否要许点在下什么,来偿还这份恩情呢?”
“嗯……”
楚南星双手拢在袖里,遇见横生的枝条,他也不伸出手拂开,或者折断,只微微歪头躲开,可惜遇见一枝过长的乱枝,即便是他将身子都歪斜了,仍旧躲不过,他不愿将手从袖里抽出来,正打算硬闯过去,商陆的手适时地伸了过来,替他将那枝条折断了些许,他只需稍稍歪身就能躲过去。
顺利通过后,楚南星愉悦的情绪似乎又上了一层,“许点什么呀……你不是吃爱鱼吗,等回去了,我给你做全鱼宴,如何?”
闻言,商陆想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峰渐渐往中间聚拢,“全鱼宴……也就不必了吧,过犹不及,这一下吃的过多……”
楚南星听后,突然问道:“哎,村子附近有河吗?”
“有,但离村子很远。在云霁山的东边有一河谷,”商陆显然是知道楚南星的打算,“那处虽然有鱼,不过最近要下大雪了,不能往那边去了,要等到明年四月,才能去那边,”
楚南星,“这雪要落这么久吗?”
商陆,“云霁山的雪到三月就会停,但那处河谷毗邻雪原,所以雪会落得久一些,”
楚南星兴奋问道:“河谷旁就是雪原?”
“没有,”商陆摇摇头,“翻过了白头翁才是真正的雪原,”
“白头翁?”楚南星听的好奇,“是山的名字?”
商陆点头,“是的。那座山常年雪积山顶,远远看去,就像戴了一顶白帽子,所以就被戏称之为白头翁,至于那座山本来叫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了,”
楚南星又问,“那雪原你们有去过吗?”
商陆想了想,“之前应该是有人去过的,但近些年就没有了,那里太凶险。传言说那里是圣洁之地,擅闯者会得到上天的惩罚。所以大多数的人只会登上白头翁,遥遥眺望雪原,几乎无人敢入雪原去,”
楚南星向往道:“那等明年三月,我也登上白头翁,瞻仰一下这传说中的圣洁之地,”
商陆,“河谷有一片水草丰沛的草地,等三月一到,就可以跑马放羊了,”
楚南星,“村子里的人会去河谷放羊?”
商陆,“村子里的老人不会,但小孩子会去,因为那个地方很美,沿途也有许多浆果,足够让他们解馋,”
楚南星有些担心,“他们不会闯进雪原么?”
“不会,有五福跟着一起,”商陆说完,又将五福解释给楚南星听,“五福并不是一个人,他们共五人,分别为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村子里多是老人孩子,总要留几个年轻力壮的帮衬着,这五人算是守村人,凡是村子里的人进山,他们都会出一至两人,暗中陪着,”
说着话,楚南星忽然见到约十里外,一座形似骆驼驼峰的山峰,当即伸指道:“前面就是毛陀峰了?”
商陆抬眼望了一眼,“嗯,我们快到了,”
突然,两人都听见身后有物落地的声音,几乎是在瞬时,又有脚步声传来。两人转身,就见发上、衣裳横七竖八挂着许多短碎的木枝和枯叶,从后追赶上来的月朗。
几乎是月朗张口那一刻,楚南星也开了口,两声质问同时传来。
月朗,“你们怎么不等我?”
楚南星,“你怎么来的这么慢?”
话落,两人相顾沉默了片刻。月朗一边捡着衣裳上的碎枝枯叶,一边向前走,“那放羊老伯说锦姨早买好了羊,等下他收拾干净了就给送去,”
楚南星,“那你怎么耽误这么久?”
“我陪老人家聊聊不行啊,“月朗把没用上的玉片放在手心,摊开往商陆面前递,”哥,这个还你,”
商陆看着月朗掌心的玉片,没伸手去拿,只道:“既然已经拆下来了……”
他的话还未完,一旁的楚南星就猝然抬手,将那玉片从月朗手心抢了出来,“商哥,我给你揣着,等回了家,让绣娘再缝上,”
月朗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眉心一跳,愤愤道:“楚南星有你什么事儿!那是哥给我的!”
楚南星担心月朗扑上来抢,赶紧将玉片贴身藏好,梗脖子强词道:“有吗有吗?我怎么没听见商哥说要给你,你不要一天到晚的臆想!”
月朗恨不得用眼睛在楚南星身上剜下一层肉来,方才要不是他动作太快,以致于商陆的话都没讲完,他能有这个理!但,即便是话未完,那他也领会到其意,这玉片是打算送他了。于是理直气壮喊话道:“还我!”
楚南星步步后退,“我不!”
“啊!楚南星你个……”
月朗大吼一声,就要扑上去抢时,商陆一把拽住着他的胳膊,将人拉倒自己跟前儿,温柔道:“你是去钻鸟窝了?”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捡走月朗发间的碎枝,渣滓。
月朗登时乖顺了,低下头让商陆能更方便的清理,但嘴上还是不平道:“哥,我觉得你有些偏心,”
商陆笑道:“锦姨之前不也做了一条给你么?没收到吗?”
“收到了,我没舍得用,”月朗说着话,余光瞥见楚南星靠了过来,立即警惕地抬起头,“你要趁我低头的时候做什么!?”
楚南星脸上浮上大受震惊的表情,“我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了?”
月朗又低下头,“从现在这刻开始,我们之间的信任统统完蛋!”
楚南星走近后,也开始帮月朗清理头上的渣滓,“你钻哪里去了?头上怎么这么多草啊,”说着话,手上一个不小心,把月朗一缕头发当做草根,一并朝外用力扯了一下。
月朗又跳了起来,怒瞪着楚南星,“老子就知道你居心不良!”
楚南星大吼道:“老子不是故意的!”
接下这一段到毛陀峰的路程,两人的嘴就没停过,陈旧往年,从春翻到冬又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