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钱处理好孩子身上的伤口时,夜已经很深了。长时间全神贯注的救治,导致他此刻虚弱的宛如一张薄薄的纸,一路从屋里拖沓地走到门口,扒在门框上借力勉强站着,冲站在院子当中商陆问道:“小颜睡了吗?”
见三钱疲累虚弱的站都不站稳,商陆一个箭步冲过去,半抱半扶着三钱从门里跨出来,“南星带着去睡了。你怎么累成这样?”
三钱气虚喘喘,“那孩子太虚弱了,纵使喂了白芨草也稳不住,没办法,只能分点灵力给他了,毕竟经我之手,只有生门,”
商陆扶着三钱慢慢往门槛上坐,有些责怪道:“怎不唤我来?从阎王爷手里夺人,已是拼尽全力,你再耗费灵力,若是有个万一,你就只能走死门!”
三钱浑身无力,头无意识地往后倒,一双手如坠着秤砣一样,微微抬起,都不住地在抖,“你小看我了,生门死门我都能来去自如,”说着他便露出如释重负的笑,狂言道:“让我喘两口气,我还能再救一百人!”
商陆见他两眼一闭,就地便要昏过去的模样,抬手把他往后倒的头扶正,“行行行,全天下你最厉害,救苦渡世金佛都及不上你扭死转生的本领,要不干脆给你封个转生佛的佛号?”
“去!”三钱无力地抬手地扫打了一下商陆,“你这佛号听着倒像是接生婆,我就是要封号,也得要个雅称,”
商陆,“怎么着,嫌你三钱医师的字号俗气了?”
三钱,“倒不是俗气,就是听起来钱就赚的少了,”
商陆,“你不是视金钱为无物的么,怎么现在论起多少来了,”
三钱颇为无言地掀起眼皮瞅了商陆一眼,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我这不是点你么,你怎么就听不懂呢,这个孩子得另外收钱!”
商陆一笑,扶着三钱起身,“行!给!走吧,先回去歇着,我把那孩子的诊金放你床头,保你今晚做个发财美梦!”
三钱,“今夜你我都别睡,那孩子目前看着是稳下来了,但保不齐后半夜会出什么状况。我歇一会,去药房里抓了药,你拿去熬给那孩子喂下去,”
商陆有些担忧道:“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三钱挣开商陆扶着他的手,曲起腿,手肘撑在大腿上,低下头用手指抵着额头,“没问题,我好歹是个医师,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极限,你就别操心我了,”
见此,商陆也不好再劝,安静地陪坐在一侧。明日约是个大晴天,空中月满而亮,照的四下亮堂堂一片,几簇烛火聚在一块,都争不过今夜的月色。在这片溶溶月色之下,周围显得极静,又或许是在城中,竟是一点虫鸣声都闻不见。
三钱垂头坐着,仿佛是睡着了。这时商陆听见门外的巷道有脚步,由远及近,正暗自猜测这脚步是何人,沉寂的月夜,突然惊响铜锣声,紧接着便是一把浑厚的嗓音。
“天气干燥,关好门窗,防火防盗……”
——原来是打更人。
商陆被这猝然响起的锣声吓了一跳。如今中州多由各府仙门值守巡夜,打更人已是许久不曾见过了,不曾想,在风家弟子夙夜巡守的天珑城中,竟有打更人。
“那人是个痴傻的,平日里就爱拿着铜锣四处敲,”三钱不抬头,仅凭风中的气息,就能感知商陆此刻的不解,“后来风家就干脆让他做了打更的营生,一来可以糊口,二来也免他半夜闹事,搅他人安睡,”
商陆,“这风家倒是挺通情达理的。对这种痴傻,且又不服管教的人,按寻常其他仙门的做法,大多都是驱赶到一个地方看管起来。风家反倒考虑起他的生计来了,有趣……”
他这番话说的不咸不淡,若没有话末的“有趣”两字,倒真像是一位普通的看客的置评。
“不然你以为,风家为什么是仙家之首,”三钱抬起头,两手撑着膝盖,慢慢地站起,“别人家的事少琢磨,先跟我去把药抓好,”
商陆见他直不起腰,急忙地伸手扶了他一把,随后就被三钱夸了一句,“有眼色,诊金我就收一半好了,”
对于三钱这种随心所欲收取诊金的行为,商陆早已见惯了,认识数年,三钱收取诊金的多少,向来由心情决定,但即便如此,这也不是绝对的,譬如正常心情好,钱就会少收一点,而三钱却反其道而行之,从来不让人琢磨到他的心思。
商陆扶着三钱进了药房。所谓的药房,是三钱特意僻出来的一间大屋。里面摆满琳琅满目的器皿,置满半间屋子的药橱,窗下放着一张窄榻,想来是为患者准备的,采回的白芨草就放在门边。
商陆扶着三钱坐上窄榻,推开窗,让月光照进屋,随后借着月光,再去点灯,“这些白芨草要晒干了再入药吗?”
商陆率先点了桌上的灯,是而三钱起身走到桌前,着手开始研磨,“等晒干,怕是来不及了,就这样也是能用的,”
商陆又托了一盏灯,放在桌上,方便三钱书写,“说到白芨草,我倒是有点不解,你是怎么知道丹穴山里有的,而且那片白芨草,一看就是人种养出来的,”
三钱卷了卷袖,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语气淡淡地道:“那片白芨草是我爹种的,”
“哈?”商陆震惊且疑惑,“那你怎么不知道确切的位置?”
“我爹也没告诉我啊,”三钱搁了笔,从怀里掏出一巴掌大小,旧巴巴的红皮册子,丢到商陆面前,“诺,你自己看看。这册子是我爹留给我的,”
商陆捡起册子,翻了翻,发现这是本写着各类病症及应对之策的医书,上面所述文字简单易懂,甚至还有图画,想来是特意给三钱准备的。翻到最末几页,果见上写有“丹穴山,白芨草生于浓雾之中,”页脚画着一株白芨草。
合上册子,递还给三钱,“我们这次能顺利找到白芨草,全靠一只猞猁指路,”
“猞猁?”三钱再次停了笔。
商陆将之前遇见的那只猞猁形貌描述给三钱。
“噢,是福福啊,”三钱拿起笔,无甚意外地道:“药园里常有山鼠,野兔捣乱,福福是我爹养来看护药园的。不过从我爹失踪后,它也跟着不见了,我本以为它已经死了呢,没想到,它竟一直在履行跟我爹的承诺,”
商陆这时才明白,之前他想让那只猞猁跟他走时,猞猁说他在等人,原来是在等三钱的父亲,“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家伙,”
“福福很有灵性的,在我爹眼里,福福就是他的孩子,”三钱平淡的说完,把手里写好的药方递给商陆,“好了,抓药去,”
商陆接了药方,见上面密密麻麻,满满写了一页的药材,惊愕道:“这么多?!”
“怎么?”三钱不满道:“担心我乱开药?”
“只要你不把人给我医死了,再多的药,我也是买得起的,”商陆豪气道。
“吱呀“药房紧闭的门,被人推开了。
商陆与三钱齐齐扭头看去,就见楚南星端着一个小碟子站在门口。
见到楚南星那一刻,商陆有些意外,“你怎么没睡?”
“我……”楚南星一时语塞。商陆这话听起来,怎么感觉自己像是半夜不睡觉的调皮小孩呢?
“来来来,正好你来了,”三钱倒是一脸欢快地招收让楚南星进来,“跟商哥一块抓药去吧,”说着又递出一张药方。
楚南星走到桌前,接了药方,然后又看了看商陆手里药方,同样感到惊愕,“需,需要这么多药么?”甚至因为惊讶,结巴了起来。
“内服,外敷,还有食补,”三钱说到食补,点了点自己面前的白纸,说完目光移到楚南星手里的碟子上,“你这端的是什么?”
“干果蜜饯,”楚南星说着将碟子放上桌,“小颜说你每次累极了,就不吃东西,所以下午他特意去买了这些,说是你爱吃,”
三钱当即就搁了笔,美滋滋地捻起一颗蜜饯,嘴里发出慨叹,“啊,我家小颜可真贴心,”说着就势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商陆看了眼洋洋得意的三钱,随后摇摇头,拿着药方抓药去了,楚南星也紧跟而上。
三钱给楚南星的那张药方,只有七八味药材,所以楚南星很快便按照三钱要求的比例抓好了药,拿过来给三钱检验。
三钱却不接楚南星手里抓好的药材,反而叫楚南星将胳膊伸出来,“不急不急,昨儿商哥提了一嘴,说你左臂有伤,让我得暇再看看,他说自己毕竟不是医师,恐有疏错的地方。手伸出来我看看,”
楚南星放下手里药材,解了束腕,将衣袖卷了上去,“已不打紧了,”
三钱扁了扁嘴,伸手将灯盏移到近前,“你说了不算。不给我瞧过,商哥总是不放心……”
话未完,楚南星突然将手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端了灯盏就走。
商陆那边有几味药材在药橱最顶上,于是搬了一旁的梯子,爬梯去抓药。
楚南星虽人在三钱面前,余光却是一注视着商陆,见他去搬了梯子,当即就端了灯盏过去,等人上了梯子,还细心的用脚抵在梯脚上,以防梯子打滑。
等商陆从梯子上下来,楚南星才又走到三钱面前,自然地将胳膊伸过去。
三钱见楚南星这般泰然自若的神色,愣了一下,旋即捏着楚南星的指尖,将灯盏拨到伤口处的位置,望着上面平整的缝线,侧头看向依旧在药橱前忙碌的商陆,“商哥你这绣功,愈发细致了呀,看来你在医药上也是有天分的,要不随我学医?”
“哪来的天分,不过是唯手熟而已,”商陆不理三钱这番调侃,随口便道。
“那就可惜咯,”三钱半真半假的回了句,随正过头对楚南星道:“商哥处理的不错,等拆了线,我再给你一药膏,搽了不会留疤痕,”
楚南星放下袖子,再用护腕束上,无所谓道:“留不留疤,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
三钱点了点头,一边拿过桌上的药秤,一边问道:“要为那个孩子取个名字吗?”
楚南星将药材往药秤上放,“先等那孩子醒来再看吧,若他有自己的名姓,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若是没有,我也想好了,就叫念生吧,等跟我回了家,家里再另外给他择个大名,”
“念生,念生……”三钱呢喃了几声,随后称赞道:“一念而生。是个好名字,”
楚南星,“我已经传信告知家里了,想必不过几日,家中就会来信,”
三钱拿过碾槽,把称量好的药材放进去研磨成末,对于楚南星如此相信他家里会接纳这个来路不明小孩,感到不解,“你就这么肯定,你家里会接纳这个小孩?”
“嗯!”楚南星肯定地点了下头,“我父母亲一定会的,”
他的自信自不是无缘无故而来的,他家中有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母亲常笑他与父亲很像,路上遇见一只狗,都想着要带回家来。而不论是父亲带回去的,还是他带回去的,母亲从未有半句责备。
母亲对他说,不过是给间房屋,供一些吃食,教些本就存在的文字、学识,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事情,所以不必有过多的思虑,尽可能去做,你觉得正确之事。
父亲对他说,怕什么,父亲在,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不会让一块砖头,砸在他身上。
父母亲给的纵容与爱,让他时时忘记,他并非他们所生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