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的寒风凝住了雪,却凝不住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
我拉着獙君在梅林对练。
“小阿獙,你最近有退步啊。”我打趣。
“少废话,我堂堂玉山第一神兽,会输给你?”
....但是,玉山不就你和烈阳两只神兽吗?哦,忘了,还有朏朏。
獙君后退几步,手中灵力凝聚,看来是要动真格。
我丝毫不惧,手中凝气化为长剑。见獙君迎面击来,灵力注入长剑举剑格挡。
“劲儿真大。”
我向后滑了几步,随即挥剑又向獙君劈去。
獙君敏捷侧身闪躲,与我拉开一段距离。
“修了几十年,你怎么那么生猛。”獙君道。
“这玉山谁呆久了还是正常人啊!”
我提剑就向他扫去一道剑气,他堪堪闪躲。
他恐怕是觉得没用兵器吃亏,旋即手中凝出一杆长枪来。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
獙君改用长枪后,我果然近不得他身,连过几十招也胜负难分。
我用言语激他,“你们天上飞的,翅膀不会是摆设吧,反正打架也用不上。”
獙君不甘示弱,“不用翅膀是让着你!”
“那让我见识见识。”我笑对。
獙君一笑,张开双臂,身后出现了一对硕大的翅膀。他随即纵身一跃,悬在半空中,向我俯冲而来。
这不正是好时机。
我手中凝气,长剑瞬间化为一把长弓,拉弓上箭,蓄力拉满,瞄准,一触即发,一切只在一瞬间。
“噌”一声,箭矢飞出,不偏不倚,直直射入了半空中的獙君的发冠之中。
獙君落下,头发里插着一支箭,气急败坏,“小夭,你卑鄙!你给我道歉!你你你.....”
我笑得前仰后合。
“你快去给烈阳看看,他要是不笑,我就给你道歉。哎哎,你去给师父看看,看她老人家的冰山脸会不会裂开。”
阿獙黑脸。
我还是笑。
阿獙还是黑脸。
我道歉,“獙獙,我错了,真的,以后这种有损您玉山第一神兽颜面的事情,我再也不会做了。”
獙君挑眉瞥我一眼。
“那我帮你拔箭啊。”
我小心翼翼把箭拔出来,但还是没忍住笑。
我拿着箭逃了。
回到房间,屋子里暖洋洋的。
朏朏大人在窝里睡得香甜。
完蛋了,我一拍脑门。过两天,我就要前往赤水之北的千里荒漠见娘亲。本来是想把朏朏托付给獙君照顾的,现在刚得罪完他,他还会答应吗?
“朏朏,朏朏,你醒醒。现在你还会自己找吃的吗?那么多年不会已经被我养废了吧。”
朏朏敷衍地抬了抬眼皮,看了我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睡着了。
“懒货。”
“.....”
后来,我去找烈阳帮忙。不幸的是,烈阳马上要去闭关,一闭就要闭一百年。于是,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找獙君,獙君这家伙,果然坐地起价。最后,我损失惨重,终于把朏朏托付了出去。
我要去的地方,在赤水以北的千里沙漠之中。那里是我娘和爹在的地方。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守着我,等我过去见他们。
赤水之上,一只小船摇摇晃晃,向赤水北岸漂去。
极目远眺,远方大片大片绵延不绝的沙漠,依稀可见。
我将船停泊,向沙漠深处走。
我此次来,并非是一时冲动。苦修多年,一身灵力也终于派上用场。
世人皆知,玉山王母极擅长阵法。这次出来,我请求师父给了我一个水系法阵。
通过阵法,可以将灵力转化为水系灵力,于渡过沙漠大有益处。
随着我逐渐深入,一开始,沙漠中还能看见一些植被,到现在,已经是寸草不生了。
我不得不用灵力来抵御。
大风扬沙,漫天黄沙席卷,难以看清脚下。
烈日炙烤,天地间只剩下金黄和惨白。
耳边是狂躁的鸣沙声,似是巨兽的嘶吼,要将沙漠中的路人全部吞吃。
我汗如雨下,眼泪也跟着流出来,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汗,哪个是泪。
灵力不断从身周涌出,形成一层薄薄的盔甲,将我笼罩。
虽然现在十分狼狈,但万幸灵力够用,我有信心能找到桃林,于是渐渐深入沙漠内部。
天地已是一片赤色,风沙渐停,沙漠内部竟是一片静谧和死寂。四周流动的,只有不断被挤压形变的空间,和沙地上波流滚滚的热浪。
一瞬间,我竟将它看成了河流,拼命想一头扎进去。
不知何时,我的一处衣角燃烧起来,但直至臂弯被烧掉一层皮,才被我发现。
前世进入沙漠,有高辛王保护,我毫发无伤,如今方知他彼时的艰难。
沙丘连绵起伏,一望无际,除了金黄和赤红,再难寻出第三种颜色。但此时,不远处的黑黑小小的一团,格外醒目。
我过去一探究竟,随即惊讶万分。
在这沙漠的内部,竟然还能见到旁人。
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裹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奇怪的是,衣服虽破,但布料里还依稀可见镶嵌的金线。她瘦削的脸上沾满了尘土,手掌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裂口。
她像极了.....儿时的我。
丫头还有生机,只是昏厥了。口中不停呢喃,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注意到她手中攥着一块石头,掰开她的手指,一块蓝色的石头透着微弱的光。
虽然微弱,但不难感觉到,石头里还是蕴含着庞大的水系灵力,可想而知,这块石头曾经的力量会有多庞大。
我捏起石头,想细细端详,看清石头的来历。
谁料顷刻间,丫头的衣摆燃烧起来。
我大骇,将石头紧紧贴在她身上,火焰随即消失。
是这块石头保护她,让她在沙漠中支撑了那么久。
我握住了丫头的手腕,就像高辛王曾经保护我那样,灵力随之在她身周缠绕,将她笼罩起来。
丫头皱皱眉,不多时,睁开了眼。
浑身脏兮兮的,眼珠子却明亮,一眼望不到头,像月色下的海。
声音沙哑,像掺了砂石,“找娘亲....爹爹....”
我被震住,孤身到这生死场,只为找到家人吗?
但好像,我也是为此而来。
“在哪?”我也是声音沙哑。
“桃花。”
“桃花?”
丫头的手颤抖,从衣袖中掏出一块铜牌,上面桃花纹样的图腾清晰可见。
我懂了,赤水之泽,已经灭绝的桃夭一族。曾经的赤水泽,水草丰美,草木葳蕤,诞生了许许多多的妖族,而在诸神之战之后,旱魃临世,许多在赤水泽世代栖居的妖族惨遭族灭。
“好。”
我捋了捋她额前的乱发,把丫头背起。
我们去找爹娘。
丫头手中的石头,既护住她自己,也在无形中护住了我。但四周越来越炽热,炙烤之下,不得不使用更多的灵力来抵御。
随便哪处的灵力没有覆盖到位,便会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她头一点一点,最后埋在我肩上,不再动弹。
我偏头看她,发现她还强睁着眼。
怕她又昏过去,我开始跟她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桃子。”
“你别睡着,等会就一睡不醒了。”
“嗯。”
“我叫小夭,你就叫我姐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们还挺有缘分。”
“小夭姐姐。”
“你想出去吗?等我们找到爹爹娘亲,就出去。我们去沧海游水,去草凹岭看晚霞,去玉山看雪,去看凤凰花......好吗?”
“好。”
“......”
“小夭姐姐,不要抛弃我。”
“我不会抛弃你。我曾经被人抛弃,所以,我绝不会抛弃你。”
还有....对不起。对不起,旱魃夺取了你们族人的性命,对不起,她是守护一国的将军,也是我的娘亲。
*
沙漠寸草不生,我一路走来,都没见到什么植物。但此时,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数百棵枯树扎在黄沙之中,黢黑的树干张牙舞爪,却依旧矗立,像是在无声嘶吼,仿佛遭受着巨大的折磨。
背上的桃子浑身颤抖起来,她伸出手臂,手指不住颤抖,指着面前的枯树,让我走过去。
她口中呜咽,半天发不出声来,豆大的泪珠落下,却在顷刻间蒸发,满是灰尘的脸上,只剩下清晰可见的泪痕。
我把桃子放下,却不肯放开她的手,怕她被灼伤。
桃子却使劲挣扎,不等我反应,就向枯树临奔去。
她握着蓝珀石,石头也能保护她。她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小草,在见到水的那一刻,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头发已经被烧得焦黄,像一把枯草,但心却是澎湃的。
桃子在树林中寻找着什么,终于,被她找到了。
她抱着两棵并生的枯树,放声大哭。
我在她身后,轻拍着她的背,用灵力将她笼罩。
忽而,原本寂静的沙漠,狂风大作。
黄沙漫天,身周的枯树林,发出一声声清脆的断裂声。四周飞舞的黄沙和木片已经将我划出许多伤口。但桃子却奇异般安然无恙。
我盘腿坐下,随即结阵,将桃子和我都笼罩在内。
片刻之后,大风停止。
方才成片的枯树林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满地黄沙。
桃子伏在我怀里,小声呜咽。
我安抚,“爹娘看见桃子好好的,放心了,所以才走的。他们一定非常爱你,希望你活下去。你手中的这块蓝珀石里,就是你爹娘的灵力,他们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桃子抬头,睁着亮亮的大眼睛,不停抽噎,“小夭姐姐....我做错了什么,爹娘都离开我。”
小孩子总会把家庭的不幸,都怪罪到自己头上。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看,我就不会离开你。”
我背起哭得力竭的桃子,重新上路。
天地间又是死寂一片,只有背上的桃子时不时的抽噎声。
满身疲惫,灵力已经损耗很多,现在,已有枯竭之势。汗水还来不及滴下,就已经被炙烤蒸发。
桃子忽然一只胳膊搂住了我的脖颈,将那块蓝珀石,贴在我的心口。炎气瞬间消散很多。
“桃子,我不需要。”
桃子却很倔强,“姐姐,我们一起。这样我也没事。”
渐渐地,为了兼顾两个人,我的灵力已经难以为继,脚步有些踉跄。
耳边出现尖锐的耳鸣声,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我脚下一绊,向前跪倒在地,却还是死死抓住了桃子的手腕。
桃子在我耳边说着些什么,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她晃着我的身体,手指向前方,嘴巴一张一翕,却听不见声音。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拼命看过去,眼前模糊,眼皮也抬不起来。
她开始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前拖。
前面是什么!
前面有什么?
......
我发不出声,脑子一片昏沉沉,已经感觉不到热了。
这种五感丧失的感觉,让我想起我和璟躺在沙滩上,我死去的那个晚上。
那天,我迟钝的大脑想起了很多事情,最后想起的,是踏浪而来的九命。
海边潮湿的气息拂过我面,脚下的黄沙更像是海边的沙滩,随之,凉风习习。
磅礴的水系灵力灌进我的血管,干枯的身躯开始有了生气。
“小夭...小夭...”
是谁在唤我,声音忽远忽近,有些急切。
最后,我终于能抬起眼皮。
我好像又看见了九命。
摇摇头,我以为看错了。
但他依旧站在我面前。
他有些狼狈,眉头紧锁,发丝凌乱,唇角干裂出血,眼中全是血丝。他的白衣上有好几个黑色的大洞,明显是被烧过。
耳边,桃子的喊声从远处飘来,这次,听清了。
“桃林....姐姐....桃林”
远处,生机盎然的桃林赫然坐落,一如前世见到的模样。如梦似幻,娇艳欲滴,梦中的仙境也不外如是。
相柳将我一把拉起,紧握着我的手腕,另一手拉着桃子。
我去瞥他的侧脸,声音粗哑,最后硬挤出两个字,“谢谢。”
相柳却没有看我,冷冷地,“出去后就解蛊。”
我们进入桃林,相柳坐下疗伤,桃子太累了,变回了桃树原形。
我独自向桃林深处走去,漫天桃花飞舞,层层叠叠的桃树桃花,娇艳似火。
春风拂面,阵阵花香。
前方,在飞舞盘旋的桃花之中,一青衣女子的身影悄然出现。
我热泪盈眶,朝她飞奔。喉咙发紧,鼻子也止不住地酸涩,我艰难开口,最后只能不断重复着,“娘亲....娘亲....”
终于,在这一世,我又见到了你。终于,在玉山看了四十七年的霜雪之后,我又见到了你。我头也不回地踏进这茫茫沙漠,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在这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