唬人都不用打草稿的。方觉夏羡慕不来。
“你!你是谁?”
“听不出来?”尾音在疑问句里衬得愈发漫不经心。方觉夏感觉搭着的那只手轻晃着,指尖轻敲他肩头,“我裴听颂啊。”
对方的声音忽然间卡顿住,“裴……”
“对,就是上次反杀你们这堆垃圾的裴听颂。听说您上次想找人封杀我来着?成功了吗?”裴听颂手往身后的桌面一摁,坐到桌子上,“好像最后播出也没敢剪掉我嘛。”
方觉夏知道他的底气在哪里,但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会舍得把这底气用在自己身上。
对方一时如鲠在喉,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这小子,于是不在他身上周旋,“你把电话给方觉夏,我有正事找他谈。”
“你的正事就是潜规则年轻男艺人?你司福利不错啊。”
他竟然知道了,方觉夏皱起眉。
裴听颂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共事了两年的他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但即便如此,他也被潜规则三个字戳中,于是试图从那只优哉游哉的手下逃开,拉开过分亲密的距离。
可裴听颂却在他肩膀离开掌控的瞬间,捉住了逃跑的手腕。他依旧维持着半低头打电话的姿势,只是略微抬眼,锋利眼神对上方觉夏的视线,然后继续自己刚才的对话,“我要干新闻就好了,现成的料等着我爆,是吧。”
方觉夏不知道这句[是吧]是说给谁听,他只觉得自己手腕好像被扎满了刺。
“跟你他妈有什么关系?”
他也好奇,因为这和裴听颂的确没有关系。
“当然有。”
手腕被握得更紧。
裴听颂的长腿舒展开,“您没看热搜吗?公司让我俩组cp,所以在营业结束前……”他面向方觉夏,笑得像个顽劣的小孩,“他的一切都跟我绑定了。”
“他的名誉关系着我的名誉,他的私生活影响到大众眼里我的私生活,一旦成了利益共同体,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都是要划上等号的。”
他的语气满是戏谑,“您看我像是会被您包养的人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从最开始的激动气愤,到最后彻底梗住,发不出声音。在这个圈子里,有人有名,有人有钱,有人有手段,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接受并大致遵守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可裴听颂是个喜欢犯规的怪胎,偏偏他的背后又有支撑他犯规的强大后盾。这就使得他不仅浑,还不好惹。
听见那头没了声,裴听颂撇撇嘴,“那再见了,杨副导演。”
说完,他语气又很快冷下来。
“老实点,少做梦。”
裴听颂抬手贴到耳侧挂断电话,将耳机取了下来。他扬着下巴,一言不发盯着方觉夏,虽不说话,但挑眉的暗示太过明显,就是在等着他先开口。
方觉夏知道自己这时候是该说点什么,但他低头看了看裴听颂的手,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裴听颂见他如此,嘴角又一次勾起来,修长手指把玩着他的耳机。
“谢谢。”
裴听颂歪着头,眼睛追着方觉夏回避的视线,“听你这语气好像并没有多感谢我。”
谁知方觉夏却忽然严肃起来,“我很感谢。但我不希望任何人卷进这种事,尤其是我的队友。”
这么认真。
裴听颂懒散地点了两下头,“尤其不希望是我吧。”
方觉夏那双淡漠的眼望向他几秒,然后竟然微微点头,认同了这句话。
“但我还是谢谢你。”
听见这句,裴听颂笑了一下。说起来他的五官里最奇的就是一双眼睛,不笑的时候冷厉深邃,可只要一笑,就立刻变成两弯孩子气的笑眼,气质就在瞬息间转换。
不过方觉夏知道,哪怕他现在是笑的,也不过是拿他当乐子罢了。
他单纯好奇发问,表情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为什么会有人想上你啊?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来你在床上的样子,这些人是有恋冰癖还是恋木癖?”
他说得这样直白,方觉夏也不生气,只是平和道,“那你可以放开木头的手了吗?”
裴听颂这才发现自己还拉着他手腕,恶劣本性一时又发作,“我不。”
就在僵持的过程中,他们听见外面传来程羌的声音,“觉夏?小裴?奇了怪了……”
“羌哥告诉你的。”方觉夏迅速明白始末。只见对方耸耸肩,不可置否,“你管谁告诉我的,反正事情继续发展下去,迟早会被全公司的人知道。”
“知道又怎样?”
看着这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裴听颂觉得好笑,“也是,又不是第一次了。那你这次干嘛要拒绝?反正之前……”
与此同时,程羌透过玻璃门看到了会议室里的两人,他推开门,“你俩干什么呢?找了一圈才找着。”
方觉夏不动声色抽出手,低头瞟见被握得发红的腕骨。裴听颂则是一脸轻松地从桌子上下来,“没干什么,提前培养培养感情。”
“得了,两年都没培养出来,假模假式的。”程羌留意了一下觉夏脸上的神色,特意问道,“怎么了?”
“那件事我摆平了。”裴听颂先接了话头,“回头我跟我姐说一声,如果这个杨城刚再不老实就直接撤资。就他这人品,等着曝光出来节目被抵制,她的钱更打了水漂。”
程羌点头,他之所以愿意告诉裴听颂,也是清楚他之前和这个副导演的矛盾,知道以裴听颂眼底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一定会出手。
“那你可得好好谢谢小裴。”他揽住方觉夏的肩往他们之前的会议室走,可方觉夏却只是僵直着身子,低声应了一句。
裴听颂走在后面,望着方觉夏的背影。人是矛盾的综合体,这一点他深知。可方觉夏大概是他见过奇怪的矛盾体。外表天然有一种冷感,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的人却深陷那种传闻。
可现在看他这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样子,裴听颂是真的好奇。
难不成是创伤后应激反应?
裴听颂虽然看不上靠出卖身体上位的人,但他对业务能力高的人又有天然好感,方觉夏就是这类人,他的舞蹈能力在整个圈内都是绝对的top级别,更不用说天生有一把音色碾压的好嗓子。在一起共事两年,裴听颂对他的厌恶从最初听闻谣传的峰值一点点降下来,现在也就近似于无感。
除了无感,还有点好奇,因为方觉夏矛盾得过于特别。
会议下半场的流程很快,裴听颂心不在焉,都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反对他们组cp的策划。过了一会儿,会议室的大门打开,其他四个队友也纷纷进来。
老板示意让大家坐下,吩咐助理分发新企划,“kaleido出道之后只出了两专,距离最近的也是一年前出的迷你专辑。其实早应该回归,你们心里估计也挺着急的。”
陈正云扫视过去,“刚才我们开会讨论了,为了最大程度利用上最近的热度,公司决定尽快进行新专的制作发行。”
队长江淼提出疑问,“可是制作一张专辑需要时间……”
“没错。”陈正云道,“不能因为热度起来了,就压缩制作时间粗制滥造一张专辑出来糊弄粉丝,你们是爱豆,唱歌跳舞是天职,起码这一点不可以辜负别人。要平衡制作水准和时间,就需要另外维持热度的方法。子炎江淼你们是有综艺资源的,路远的舞蹈节目也在录,凌一有ost,觉夏也录着……”
程羌截断,“觉夏的节目没了。”
陈正云脸上露出些疑惑,但他没有深究,继续道,“回头说。总之资源方面我们正在谈,谈得好可以拿到热门综艺的飞行嘉宾。”说完他示意自己的助理将另一份企划案分发下去。
拿到企划的凌一刷刷地翻起来,惊喜道,“还有团综?!”
“这次我们就记录大家真实生活为主,其中可能会加入到一些娱乐环节避免内容单一。”程羌详细向大家解释了团综企划的细节,“形式可能是边录边播,中间也会穿插一些直播,节省时间。”
会议结束前,陈正云站了起来,“你们都是有实力的孩子,这两年下来应该也清楚了这个圈子有多残酷,不用我多说什么,大家心里有数。”
“我期待看见作为爱豆发光的你们。”
方觉夏听见这句话,恍惚间感觉回到了最初,他曾经渴望过的舞台,好像再一次靠近他,尽管是以这种荒诞的方式。
会议结束后的当天,六个人就留在公司为新专辑准备练习。
如今的娱乐圈给了偶像们很多机会,却没有给偶像这个职业太多机会。尴尬之处在于这些年轻人之中的大多数本来抱着唱歌跳舞的梦想踏进圈子,最后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做了各种各样的其他工作。顶着偶像之名遭受种种偏见,并且无法真正获得爱豆该有的舞台。
他们渐渐地远离音乐舞蹈,一个个疲于奔赴大小片场,在大同小异的录影棚里熬上个无数个通宵,忘记自己的初衷,最后得到一句“贪得无厌”或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潦草结语,隐没在新涌起的美丽浪潮中。
艺人职业分区的混乱令太多鲜活的生命被动成为娱乐圈这个运作不息的大机器齿轮下的残渣,日复一日,总有新鲜美丽的牺牲品卷进去。
“觉夏今天练舞的强度也太高了。”凌一气喘吁吁往墙上一靠,拧开泡了胖大海的保温瓶喝水,“不行我今天开嗓没开好,咳咳。”他开始搞怪,嘶哑着嗓子伸出自己的手,“火火,我的嗓子,我的嗓子怎么了?我再也不能得宠了……”
替队长江淼扶着腿做仰卧起坐的贺子炎腾出一只手捂着他的嘴,“进冷宫吧凌妃,你体力太差不适合承宠。”
“才没有,你看连远哥都跟不上!他俩主舞g,这样总有可比性吧。”凌一拿胳膊拐了一下裴听颂,“是吧小裴。”
“嗯。”两手揣在卫衣口袋里的裴听颂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远远看着镜子前的方觉夏。
他感觉这个人浑身憋着股劲儿。
那种感觉形容不出,明明在世俗的审美里这个人的外表几乎可以用脆弱柔软来囊括。可他却觉得方觉夏像是一根刺。
一根固执的绝不软化的刺。
这是已经是第二次了,面前这个人深陷潜规则的泥沼。如果说第一次勉强可以算作是传闻,这一次就是裴听颂真实看到的未果交易。
这些人图什么?漂亮?年轻?
说真的他不了解。
裴听颂没有恋爱过,并非是他年纪小对于感情一片空白,是他提不起兴趣谈恋爱。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心会被一些粘腻又琐碎的想法所牵绊,他就觉得浪费。感情这种东西,好的时候可以送人上天堂,坏的时候还不如下地狱。
可他们应该不想和方觉夏恋爱吧。这些中年男人都拖家带口的,只是尝尝新鲜罢了。
那肉·体欲求就更荒谬了,他很难想象对一个男人的身体产生想法是什么感觉。尽管他从小在国外长大,身边什么样的朋友都有,也相当支持少数群体。可他不是gay,理解不了这种瘾。
一下子触到两个盲区。偏偏裴听颂的思维方式和别人不同,他无法忍受模糊不清的表象,他必须思考。
他试图从方觉夏身上找答案。
“我去,方觉夏疯了。这都连着练了多久了?累死爹了,以后再也不和练习狂魔一起练舞了。”路远也回来,叉着腰喘气。江淼笑着完成了最后一个仰卧起坐,“啊,肚子好酸……”
“走,吃饭去,我好饿”凌一拽着江淼,“队长,我要吃饭!”
“也到点了。”江淼看一眼手表,远远叫了声觉夏。镜子前的方觉夏这才停下来,喘着气说,“我一会儿去。”
“好吧。”大家都清楚他的个性,这家伙是全公司练习强度最大的一个,谁都拦不住。凌一拽了下裴听颂,“走小裴,今天哥带你下乡吃一回公司食堂,刷我的卡!”
谁知裴听颂竟然一反常态道,“一哥,你们先去吧,我练练。”
几个人愣在原地。
不是,这个完全日常把爱豆事业当成玩票的家伙转性了?
江淼会看眼色,笑了笑,“那我们先走了,别练太久耽误吃饭。”
等到他们都走到食堂了凌一都还在操心,“他俩不会打起来吧。”
“这一架等了太久太久。”贺子炎一副开天眼的菩萨表情,和他的断眉格格不入。路远趁机夹走他盘子里的牛腩塞嘴里,“你们还别说,我好像被网上那些小姑娘给洗脑了,现在看他俩就觉得老配了。”
凌一用筷子夹着一根切得格外粗的土豆丝,像个正在吸烟的大佬,“小方,还有这个小裴啊,一天天的,搞得跟下一秒就能打起来一样。你说这些小姑娘家家的,看到真相之后还会萌他俩cp吗?”
“会。”贺子炎淡定地用筷子拍开路远第二次伸过来的罪恶之手。
“为什么?”凌一眨眨眼。
“吃饭吧。”江淼的脸上露出看破不说破的笑,“打不起来的。”
练习室只剩下两个人,方觉夏停止了练舞,两年来的习惯已经让他自然而然在面对裴听颂的时候主动避让,避免惹是生非。他将汗湿的头发弄到后面,露出光洁的前额,准备离开。
看到对方眼角天生的一抹红,裴听颂忽然间想起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作为空降练习生的他被程羌领着来见自己未来的队友,也是这个练习室,也是冬天,一开门的时候几个男生正练着出道曲的舞。听见动静大家都回了头,只有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的家伙仍对着镜子练习,直到程羌开口。
他停下来,无声喘着气,转身,和此时此刻很像。汗珠顺着下颌线条淌下来,好像屋檐冰棱上融落的一滴水。
最后一个自我介绍的理所当然也是他。
当时才二十岁的方觉夏摘了帽子,像刚才那样将湿发撩到后面,露出完整的面容。白皙皮相上一处细长的淡红色胎记,在裴听颂的脑海里抽象化。
樱吹雪。这是他搜寻到最贴切的意象。
“你好,我叫方觉夏。”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明明是属于夏天的名字,偏偏浑身凛冬的冷意。
他点头,回了个笑,“裴听颂。”
那时就自来熟的凌一好奇发问,“好特别的名字!怎么起的?”
“我除夕生的。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筵开听颂椒。我外公取了这首诗里的两个字给我起的名字。”
“哇,真的好听,可你看起来不像冬天生的小孩g。”
是吗。
被记忆模糊开的视线一点点回到现实轨迹,裴听颂凝视着镜子里的方觉夏。
绵延的视线落到他挽了一半的卫衣袖口,露出的那一节手臂白而精瘦。手臂上的血管筋脉隐隐动着。汗湿后的宽松衣裤不自觉贴上躯体,随着动作一翕一合。沿着线条向下,踝骨和脚后跟两侧的凹陷被收口的裤腿握住,剐蹭着雪白的皮肤。
不知怎的,裴听颂想起自己握住他手腕时的触觉。
“你在看什么?”方觉夏从镜子里察觉到他的眼神,转身,冷冷望向他。
松开下意识握起来的手,裴听颂懒懒勾起一笑,直视他面孔。
“看你究竟哪里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