轵邑城中,防风邶微笑着起身,向熟识的老板告辞。
相柳走出茶馆时,漫天烟雨。他穿过长街,沿着西河,慢步而行。
碧水畔,一支支红蓼,花色繁红,因为沾了雨水,分外娇艳。相柳站在河边,眺望着水天一色,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他身后是一株槭树,霜叶火红欲燃,越发衬得他眉目俊朗,都无纤翳。
小夭在烟雨中撑着一把油纸伞,遇见了他。
“大将军不在前线,却在这里做什么?”小夭给相柳撑伞。
“我今早得了西炎那边的消息,有人想要利用涂山璟来诱你去东海,涂山璟已经失踪好些天了,我这边也查不到什么头绪,只是玱玹还在紫金顶,怕他跟我拼命,不好上去。”相柳倒是没绕弯子。
刚刚解决完一个情债,又来一个,小夭叹气。
她听见相柳这个理由,很是服气,问:“你就不怕我怪你延误了?”
“既然是人质,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相柳淡淡地说。
相柳随手拿过一枚音珠,注入一点灵力,小夭凑耳听见璟的声音:“小夭,立即来东海,不要告诉别人。”
“你怎么拿到的?”
相柳一脸不耐地看着小七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侍卫拿到这个东西以后会千里迢迢送来给我。”
小夭转身看向心虚的小七小八,没有批评什么。他们倒不是想干涉什么,只是这件事听起来很危险,他们怕小夭出事。
明知是陷阱,小夭还是得去东海看看,只是相柳和小七小八还有暗卫都出动了。
第二日中午时分,小夭赶到东海边。蔚蓝的大海上,碧蓝的天空下,一艘美丽的白桅船在迎风而行,风帆上有一只美丽的九尾狐。一个风姿绰约的紫衣女子趴在船舷边,探头说道:“想见到涂山璟,就上船。”
小夭按计划留小七小八在原地,准备游到对方船上。
小夭心想:哎,我可是大荒的王啊,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我会真的深情不悔来找一个男人。
就算是相柳,小夭顶多带着千军万马让蓐收把东海踏平了再说。
小夭浮出水面问道:“璟呢?”
紫衣女子把一碗酒推给她,笑道:“听闻你精通药理,不敢在你面前用毒,这只是一碗玉红草酿的酒,凡人饮用一碗可睡三百年,神族饮用了不过是头发晕、四肢乏力,睡上一觉就好。不是毒药,不是迷药,自然也没有解药。喝下后,我送你去见涂山璟。”
小夭觉得对方可能在把脑子泡傻了,就算今天失踪的是玱玹,小夭也没兴趣喝,要是什么事都听别人的,那就只能任人摆布,小夭努力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是有人希望能摆布她。
紫衣女子说:“我从不迫人,您若不愿喝,就回去吧。”
小夭觉得无聊,喝下了,然后问:“谁派你来的,他给了你什么,我也许能给很多倍,不如和我说说。”女子不答。
船在想深海挺进,早已经看不见陆地了。紫衣女子找来一口棺材,笑着说:“涂山璟已经死了。这艘船已经在进水,没有多久就会沉到海底,您也会被棺材带入海底。”
“你想让我进去?”小夭看着棺材迷惑,这么拙劣的想法,像是闹着玩。
相柳带着鬼方氏的人骑着天马跟着小夭,在天空中随时准备对对方动手。
“雇主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做了具体要求,不能见血,却要你永远彻底地消失,消失得连一根头发都再找不到。我们冥思苦想了一夜,想起这片海域下面的可怕,才想到这个法子。那位涂山家的公子似乎和你是旧识,我们花了大力气才这么做的。”女子说。
小夭无语,觉得自己带这么多人都是侮辱了。对方应该是妖怪,还是不谙世事的妖怪,不清楚自己手下都是些什么人,怪不得敢做。她只好奇雇主是谁。
“我都要死了,你不如告诉我是谁想杀我,我好明白一点。”小夭说。
小夭心里多少有了一点猜测,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有胆子。她这次入主中原就把和赤宸有小仇的弄到皓翎了,让俊帝看着。怀疑是赤宸的仇人还有漏网之鱼,真是多余。
海水已经漫上来了,女子准备把小夭抱进棺材里封棺,小夭却并没有四肢无力,推开她,只见女子刚好避开了天上的冷箭,小夭懒洋洋地看向天空,只是招手。
玉红草确实让神族身体疲软,可是小夭这什么东西没吃过的体质根本不可能有事。
相柳示意周围的人别动,放下了弓,跃下来站在了海面上,船差不多沉了,小夭被相柳牵着也站在水面上,女子却不会水,化作一只信天翁准备逃跑,相柳冷冷地持着刀即将出手。
小夭对女子说:“你别动,不然今天就得死在这了。”
相柳变了一边能站的水,女子感觉到了死亡的压迫感,不敢逃跑。相柳现在是黑发,倒也没有被认出来。
小夭问:“你刚刚说这片海的海底有很大的危险,我想了很久你们妖怪会怕什么,莫非是涡流?”
女子脸色一变,小夭也叹气,说:“你为什么就杀我之前不打听一下我是谁呢?”
女子感觉到了一种威压,实话实说:“我既然答应了人家,不管你是谁,我们都要杀了你。”
“你同伙是谁?璟呢?”小夭问。
女子突然说:“我虽然要杀你,却也没有骗你,涂山璟确实在下面,恐怕已经死了。”
小夭挑眉,谁家绑架这么玩?相柳却嗤笑,懒洋洋地说:“我下去找找。”
小夭赶忙阻止,却抓住了相柳的一缕发,相柳吃痛回头,小夭讪笑着拉住他的手。
“虽然你是海之妖,但涡流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想想别的办法。”
女子见有缝隙正准备飞逃,结果天空中又飞来一支箭,直接打落她。小七和小八的船本就藏在不远处,已经赶到,把她抓上了船。小夭也拉着相柳上了船。
“虽然涡流强悍,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倒也不是那么危险,涂山璟若是真在下面,兴许能救回来一口气。”相柳随便地说。
小夭却说:“你若是不考虑我,也不会花大力气救他,我舍不得就这么让你为我一次次赴险,倒是有别的法子,只是要大家去准备一下。”
河图洛书写过很多阵法,也提过制服涡流的办法。涡流本质上是一种妖气的聚集,只需要被降伏,就会散去,几百年都见不到了,正好相柳是个妖王,镇得住。小夭画了一个阵法,吩咐暗卫的人布置下去,故意找个机会放走信天翁,再让鬼方氏去把她同伙抓住。
小夭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有些担忧地看向相柳。相柳歪头问:“你想要干什么?”
小夭非常难得地语气有些怯:“若是要制服涡流,恐怕你得露出妖身,我会让大家待会避开的。”
相柳本来和涡流搏斗就要露出妖身,如今镇压也还是要,倒也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面上冷冷地说:“你不要看。”
小夭没回,她想看,偏偏不答应。
不一会阵法就画好了,小夭让大家暂时离开周围五里,只看守住。
小夭闭眼用念咒启动阵法,感觉到翻山倒海般的震颤,就好像大海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撕开了一条缝隙。相柳站在海浪中间,白衣飘拂,飞扬的白发张开,犹如一双巨大的鸟儿翅膀。
小夭很快睁开了眼睛,层层黑云,犹如即将倾倒的山峦一般压在头顶。滔天巨浪中,有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头海妖。
大海愤怒地咆哮,想要撕碎一切,却被阵法困住,天地灵气从容地迎接着大海的攻击。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砸向四周,浓墨般的海水在咆哮翻涌,释放出强横至极的力量;浪峰犹如利剑,直冲云霄,想要把九头海妖的头撕下,却被天地灵气挡住,徒然无功。
风起云涌、惊涛骇浪中,相柳察觉了小夭的视线,一只头看向她。
小夭立即闭上眼睛,没过一会,涡流彻底消失了。小夭释放信号,让大家都回来海底捞人,小夭本来就有钱有权,给每个暗卫配了一个鱼丹,这种时候很有用。
相柳已经回到了船上,脸色冷冰冰的,说:“我让你不要睁开眼睛。”
小夭心里能感觉到相柳没生气,只是不自在。她坦然地问:“你有没有受伤?”
相柳不说话,小夭只好缠着他:“我不对,我错了,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受伤嘛。”
他甩开了她,如倔强别扭的孩子一般,小夭用力钩了一下他的腿,猛地跳起,如同摔跤一样,把他扑倒,用身体紧紧地压住他,相柳没挣扎,许久后淡淡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小夭确认他没事,只是压阵有些消耗,将脖子伸到他嘴边,示意他可以吸一点,大有他不吸就不起开的架势。
相柳一口咬住小夭的脖子,却并不用力,随便吸了一口,望着头顶的星空,目光迷蒙:“你一点都不怕吗?”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给别人看见自己的妖身,还是情人。
小夭轻轻碰了一下他染血的唇角,浅笑说:“是你在怕。”
相柳没说话。
暗卫们骑着天马赶回来的时候,老远看见辰荣王和大将军正躺在船的甲板上,暗卫们直接跳进了海里。
鬼方氏那边的人回来了,抓着一个瘦弱男子和之前逃走的信天翁女子。
相柳的头发已经变回了白色,信天翁看他白衣白发、容颜俊美,想起了大荒内一个很有名的妖,面色剧变,立即躲到搭档的身后,却又好像不能相信,探出个脑袋,迟疑地问:“相柳,九命相柳?”
相柳显然没把信天翁妖放在眼里,根本懒得扫她一眼,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身边的男子,让鬼方氏的人松开他。
信天翁妖又震惊地对小夭说:“你莫非是那——?”想说却不敢说。
男子却不知道相柳要干嘛,却也不能丢下同伴逃跑,凝视着相柳,如两只对峙的野兽,看似一动不动,实际都在等待对方的破绽。
相柳和少年快速地过了几招,不过一瞬,已经分开,只不过少年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冰冷骇人,相柳却很闲适,根本没用力,只微笑着说:“小夭,你可还认得这只小野兽?”
小夭每天要见的人可多了,见过的奴隶也不少,看到少年少了一只耳朵,想起了他是谁。
“你是左耳。你记得我吗?”小夭说。
左耳点头,他早已认出来了小夭,却对她身边危险的相柳有些防备。
左耳低下头愧疚不安地说:“我不知道是你,我不该答应阿翁。她说有个救命恩人要报答,我和她是朋友,就答应了接应她。”
信天翁瑟瑟发抖,对方只是让她等着让一个来找涂山璟的女人然后杀掉,却没想到来的人这么夸张。
相柳倒也没问小夭谁是真凶,一般来说这种事小夭早就想明白了。他们现在仿佛是为了荡平涡流顺带来玩。
哦,涂山璟好像还在海底。
幸好信天翁是左耳的朋友,不然今天她就能喂毛球了。
毛球很是不满自己看上的食物就这么没了,自己哼哼了几声飞去抓了几只海上的大飞禽,藏到船尾去啃了,血腥味和嚼骨头的嘎巴声弥漫。
信天翁害怕得快哭了,左耳脸色很不好,小夭低声问相柳:“要不让毛球换个地方进食?”
相柳瞥了小夭一眼,笑道:“毛球,听见了吗?”
毛球乖巧地抓着食物飞走了。
小夭习惯血腥味,相柳也倚在栏杆上,但左耳却提了水,想要刷洗甲板。
左耳问:“以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呢?你叫他‘邶’。”左耳虽然见过防风邶的脸,但是并没有和相柳联系起来。而且让左耳奇怪的是,小夭明明和邶在一起,可是现在却和另一个很危险的家伙在一起。左耳把邶当作了同类,很关心他。
小夭突然问:“要是他已经离开了我们,你该怎么办?”相柳突然转头看向小夭。
左耳问:“你会想念他吗?”
小夭面露伤感,说:“会。”
左耳笑了,对小夭说:“他会很开心。”
小夭瞥了一眼相柳,说:“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在乎别人的想念?”
左耳明明不善言辞,却激动地说:“我们从来都不怕死,我们什么都不怕。可我们怕黑。如果我死了,有一个人会想念我。这里就不会黑了,很明亮很开心!”
小夭似笑非笑地问相柳:“他说的对吗?”相柳转头不看她。
小夭对左耳说:“我刚才骗你的,邶还在。”小夭示意相柳。
左耳难以置信,放下防备近距离细看相柳,除了发色,确实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你真的是邶!”左耳震惊。相柳的身上全是血腥和杀戮的味道,危险得令人害怕,和那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截然不同。
相柳本来平日里没有那么别扭,可惜今天小夭看了他真身还能言笑晏晏,九个头有点迷糊,别扭得紧。
小夭对左耳说:“你若是没有什么生计可做的话要不要来当兵?”
左耳问:“你们需要吗?”
小夭倒是坦然,说:“好像不需要,只是你在这流浪,为了一点钱就能做杀手,朝不保夕的,不如来军营,虽然苦,但是有吃有穿,以后有喜欢的女孩子我帮你提亲。至于你朋友,我放了她。”
左耳听见女孩子,苍白的脸颊红了一瞬,他紧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看小夭和相柳。
小夭笑了,很多很多年前,相柳或许也是这样子,看似狡诈凶狠,却又质朴简单。小夭下意识地去看相柳,相柳侧身而立,望着海天深处,唇畔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却不看她。
信天翁被放走了,左耳留下,左耳第二天才明白同伴之前为什么这么震惊地看着他。
璟最后被找到了,他还留着一口气,小夭让小八拿出带着的灵药给他,小夭给他诊治了一下,发现他是被暗杀后又不知道怎么来了这里,然后被涡流边缘所伤,所幸逃脱及时,没有卷入涡流,鱼丹的时辰却到了,在水中窒息,幸好被附近的鲛人给救了。
出了船舱,小夭看见月亮正从海面升起,刚过满月之日不久,不仔细看,月亮依旧是圆的。小夭指着月亮,对相柳说:“你看。”
相柳一直看着她,动都没动,左耳倒是扭过头,看了看月亮,说:“很圆的月亮。”
抵达岸边的时候,所有人都饿了,小夭觉得难得出门,下令就留在海边捕鱼吃。璟尚在昏迷,但是小夭天材地宝多,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小夭写了封信,让鬼方家的人护送璟回西炎。
暗卫们都下海比赛抓鱼了,只是不用鱼丹,比得就是水性,相柳只坐在篝火旁负责烤鱼。第一批鱼已经被烤得金黄,鱼油一滴滴落在火焰上,发出嗞嗞的响声。
小夭本来就在海里能自如活动,只是海里的鱼游得很快而且海很大,不像湖泊里那样限制,很比拼体力,她抓了一只不大不小的鱼,此时湿漉漉地拿着鱼回来,眼巴巴地盯着烤鱼,垂涎欲滴地问:“我能吃吗?”
“你自己说的自己抓自己吃。”相柳不买账。
有两条鱼是一个暗卫抓的,还有一条是另一个暗卫抓的,相柳就这么平易近人地帮人家烤。暗卫们汗颜,他们是很愿意让给小夭,但是相柳这么说,小夭也没反对,两人根本不敢插话。
“那你自己怎么不抓?”
“谁来烤鱼?”相柳挑眉,继续不紧不徐地翻着烤鱼,左耳在一旁帮着剥鱼鳞。
尊贵的辰荣王陛下没说话,把鱼扔给左耳,义无反顾地又下了海。
相柳就这么给二十多个人烤了鱼,很香,暗卫们觉得小夭偏爱大将军是很有道理的。
小夭抓上来的第一条鱼早就已经烤好,相柳就这么给她温着,小夭非常快乐地又拿回两条鱼,让相柳烤。
相柳把原先的烤鱼放在一片大贝壳上,递给她。雪白的贝壳上还有一份海藻做的绿色小菜。
小夭开始狼吞虎咽,都顾不上说话,待海贝碟子里的鱼和菜都进了肚子,才叹道:“好吃,真的好吃。”
“只是你饿了。”有人抓了点的海鲜,相柳顺带煮了汤,把一个海螺递给她,里面是温热的海鲜汤,小夭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地喝着。
左耳在相柳烤鱼的这会才感觉到,这个人确实是邶。小夭抓的两条鱼是给相柳和左耳的,相柳没客气,左耳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左耳第二日在辰荣的中原军营的时候,终于知道了小夭和相柳是什么身份,无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