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丁韦川躺在床上睡得并不踏实,他像是浮浮沉沉地飘在某处,耳边总是有些别的声响传来,可他潜意识里又很清楚,此刻的他,就是躺在床上睡觉。
丁家少爷的院落,富丽堂皇之时,又做到了清幽雅静,这样的院落,在午夜时分,绝不会出现别的动静。
可床上的丁韦川却总感觉有呼呼的风声在他耳边响起,风声带来寒意,窝在被窝里的身体也忍不住打着寒颤。
是那条河,眠江。
自然丁韦川差点在那天丧命之后,他就格外讨厌这条江的名字,眠江眠江,听起来就像一个长眠之地,而这鬼地方,确实差点就成为了他的长眠之地。
可他怎么又会梦见这条大江呢?
他现在的身体,可不是那么容易能死去的身体。
这种差点死去的“小事”怎么又能困扰到他呢?
虽然困惑着,但耳边传来的风声却没有停止。
呼、呼——
呼——呼——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喘气声。
呼——呼——
呼、呼——
是了,他的背上还背着奄奄一息的周亮,他很累,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累”,所以记忆格外深刻。
周亮,怎么还忘了周亮呢?奄奄一息?当初的周亮真的是奄奄一息吗?
呼——呼——
眠江的水,到了晚上,是真凉啊。即便在梦中,丁韦川也冷得直打哆嗦。他低着头,就这么在眠江里游啊游,游啊游……
可是,要游到哪去呢?哪里会是尽头?
黑暗之中,他抬起头,想要搜寻一下眠江周围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然而,这一抬头,他却看见了一个带血的沙滩,血,全是血,血色飞舞,不远处的浪声轰隆轰隆,都没压住血从人的身体里喷射出来的声音,嗤——嗤——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丁韦川手脚一软,便瘫软倒在沙滩之上,手下一片黏腻,低头一瞧,是触目惊心的血色。突然,他觉得背上一轻,周亮呢?他不能放下周亮,周亮为他挡了一箭,不管周亮是死是活,他都要把周亮带回去,不能把周亮一个人留在眠江这冰冷的水里。
可是,水呢?
掌心沙子粗粝的触感,提醒着他,这里不是冰冷的眠江,这里是一片沙滩。
沙滩?他怎么会来到沙滩?
丁韦川吃力地抬起头,想要将周围看得更仔细一点,他绕着脖子转啊转,那里有一堆人,血就是从那个方向喷射出来的,血,那边只有更多的血。
他又转动脖子,这次,他看到了一个没有血的背景,可是那里站着的人怎么会那么熟悉?那个背影、那个背影——不该是在他背上背着的周亮吗?
周亮怎么会在这?
周亮不是替他挡了一箭快要死掉了吗?
周亮——周亮——
挡了一箭,快要死掉了——
他得抓紧时间躲起来,周亮不能就这么死掉!周亮不能因为他死掉!
可是,周亮怎么会站在那里呢?周亮怎么会站在带血的沙滩上呢?
周亮?周亮?
“周亮!”
黑暗之中,床上睡得极不踏实的丁韦川突然在梦里喊出声来,随后噔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周亮——”丁韦川喘着粗气,脑子还混沌着,迷迷糊糊之中,他做了一个梦,什么来着?对了,和周亮有关的梦,还有,眠江。
“眠江啊……”
丁韦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眠江,“眠江!”他一拳锤在床板之上,气急败坏地说道,“周亮啊周亮,你骗得我好苦,当初在眠江,你是真的能‘死’掉吗?”
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丁韦川才从屋内出门。
刘玥抱着孩子一脸担心的守在外间,“夫君,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晚,我们小溧阳都起来一个多时辰了。”见丁韦川无动于衷,刘玥将孩子送到他面前,“小溧阳都好几天没见到爹爹了,你要不要抱抱溧阳,陪他玩玩啊?”
看着孩子脸上灿烂但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笑容,丁韦川莫名觉得心底烦躁,只伸出手刮了刮孩子细腻的脸蛋,“爹爹不陪你了,爹爹还有军务要处理,溧阳乖乖的,要听娘亲的话。”
话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夫君,唉——”刘玥哄着要哭的小溧阳,“溧阳乖,咱晚上再来找爹爹好嘛?”
刘玥哄好了小溧阳,自己的眉头却没舒展,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夫君为什么什么都不和她说?是因为她是刘家人吗?
小溧阳在她怀里哼唧哼唧地闹起来,照顾孩子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刘玥彻底没了心思去想丁韦川的事情,低头轻声哄起了儿子。
“溧阳这是怎么了?饿了?还是困了呢?不哭不哭,娘亲在这呢~”
另一边,周亮在谢九辛的床上醒来,谢九辛已经收拾好,坐着躺椅上仔细擦拭着昨天大战之后的黑鞭,他身旁放了一盆水,盆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周亮就这么靠在床头上看着谢九辛的动作,黑鞭是由细细的上等牛皮揉制而成,一缕一缕由牛皮紧紧编在一起,才成就这么一根黑鞭,谢九辛先是将上等的绒布用温水净湿,再仔仔细细将黑鞭里残留的血渍擦去,每一寸地方都擦得仔仔细细,周亮看了好一会,谢九辛的鞭子才擦出一掌的距离。
“昨天你说的,如果部洲还能抽出手找你问责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这话,似乎很笃定,部洲会无瑕顾及你这边?”周亮问道。
谢九辛抬头望了他一眼,随后又细心擦拭他的鞭子。
“你觉得部洲来找我问责是为了什么?”
周亮转动了一下眼珠,“因为你没有把朝廷的存在告诉部洲?”
谢九辛没说话,继续擦着鞭子。
“因为你在朝廷制造不死者?”
“沾点边了,继续。”谢九辛擦着鞭子说道。
“因为你暴露了部洲?”
“上下合起来。”谢九辛说道。
“因为你暴露了部洲可以制造不死者。”
谢九辛给自己换了一盆干净的水,拿起鞭子,说道:“你已经回答了你提出的问题。”
是啊,全是不死者、只能倚靠神明果实“执行死亡”的大衍部洲,纵然会有发现一个新世界的欣喜,但很快,部洲的不死者就能意识到,他们发现的并不只是一块可以任由他们宰割的大陆,而是一块拥有觊觎他们不死能力的有死者的大陆。
曾为有死者的周亮,很了解他曾经的同类们的思维:长生不死,是比权势更吸引有死者的存在。
部洲的不死者觊觎朝廷的土地,朝廷的有死者觊觎不死者的地狱果实。
这场互相之间的有利可图,这场拉锯之战,究竟会走向哪个结局呢?
“而且,我给他们留下了一点小惊喜。”谢九辛说道,“在这次惊喜之后,局面将不会由我控制,这么一想,反倒是有些期待了。”
周亮撇了撇嘴,听听,这都是什么反派发言。
“地狱果实让我们多了一个玩具——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有死者同类——这又何尝不是将自己作为了玩具?”
地狱果实让人类多了一个玩具——自己。
谢九辛这个说法,让周亮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周亮真正意识到了他将要面对的问题太过复杂,他无法处理。
他眼下将要面对的困境,两个世界互相暴露而产生的困境是如此剧烈,让有死者和不死者都不知所措,难免要正面遭遇世界崩塌的迎击。
在迎来世界崩塌之前,新洲首先迎来了大波人潮。无数消息灵通的人从北方一股脑地涌进新洲,四处打听着消息,什么大衍部洲啦,什么地狱果实啦,还有长生不死也是这些人着重打听的重点。
谣言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穿出来的,但等周围人都意识到的时候,新洲的海边已经人满为患了。
“地狱果实就是从海里找出来的!”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每一个传消息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当初啊,丁家和张家的儿子女婿落海归来之后,大张旗鼓地搞什么海上贸易,这下子我是清楚了,海上贸易是假,寻找地狱果实是真啊!”
“老哥啊老哥,当初是你说人丁家傻、说人张家蠢,这下子好了吧,还是这两家人精,嘴上说出花来,装出一副蠢笨无能的样子,背地里死命捞好处呢。”
“也不知道丁张两家人得了多少地狱果实,咱要是带着真金白银厚着脸皮找上门,他能给咱腾出一个地狱果实出来吗?”
新洲现在只有三个地方最为拥堵,首当其冲的就是新洲的海边,其次就是丁家、张家的大门侧门后门,全被人乌泱泱地围住了。
丁、张两家的门槛都要被人给踏破咯。
“老丁啊,这就是你不厚道吧,自己得了这莫大好处,竟然不吭不响地,想当初,我可是把你从死人堆里扛出来的过命交情,你这一点口风不给我漏说不过去吧?”一个比丁翼还要大上十几岁的老哥哥冲丁翼发火道。
好在丁翼辈分在这,能压着丁翼说话的人,在世的没几个,丁翼这类似的话也只过几遍耳。
可张文波就不一样了,张文波辈分轻,出身又差,当初能坐上主公之位,一靠丁翼,其他的就靠底下支持他的兄弟、赏识他的长辈和上级,这样一来,自恃身份能好好同张文波说道说道的人可不少,张文波这些日子反反复复听到许多话,都是讥讽他当初出身多低,若不是他们帮他一把,他如今可能早就是殒命的小兵,哪里会有此刻的荣华富贵和生死无忧。
“文波啊,你这小子,当初可是老夫一点一点扶持你登上去的,怎么此刻就不计往日恩情,怎么?咱们这几个老叔叔入不了你的眼了?”
“小张,老朽大你几十岁,当初你还是要冲我行礼的小兵之时,我可就是看好你了,你倒是没辜负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一步步走上来了,可事情不是这么干的,你得了好处,瞒我们这些老家伙可瞒得紧,说吧,我想要十个地狱果实,你要怎样才能给我?”
张文波即便想要闭门谢客,可在“长生不死”的诱惑之下,区区一道宅院门,怎么能抵挡得住?翻墙的、砸门的,总有办法见到张文波。
丁、张两家都感叹道:“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除了骚扰丁、张两家的人,另有一批人,直接将目光放在了海上,只要能出海,谁还稀得去求人?
也就是这样,凡是能筹集得船的人家,纷纷乘船出海,那些个够不着买船的人家,便几家人合计买一艘,便也出海了。或者是手上会点造船功夫的,纷纷原地造船,就等着船造好好出海。
新洲,以至于连同整个大衍朝廷的造船业都被带动了。
而最穷的那一批,既没钱,也没造船的手艺,就守在海边,等着哪艘船招人,便一拥而上,如今,光是一个船上打扫的小工,都需要排号才能上船。
以往作为流放之地的新洲,这下子是彻底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