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那孩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周亮的上半身拉上了岸。孩子浑身都湿透了，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看见周亮醒过来得那瞬间，孩子的眼睛更亮了，“你还活着！”

周亮顾不上和孩子说话，他忙着将身体里淤浊的河水排出去，又是吐又是咳，污水从鼻腔、口腔里出来，鼻子和嘴巴四周，都是泥糊糊的，狼狈极了。

“谢谢。”周亮终于可以和孩子说话了。

“是我该谢谢你。”那个孩子睁着大眼睛说道，孩子看出了周亮眼里的疑惑，转过身子，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小巷子，“你以前在那里帮过我。”

周亮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抱着馒头的小孩子。”周亮自从发觉自己死掉又会活过来之后，就很少有去刻意记住某些人某些事情，可那天发生在小巷子里的事情，他很难记不住，毕竟是一次死亡。“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五文钱。”

“什么？”

“我是被人花了五文钱生下来的，别人都叫我五文钱。”

周亮揉了揉小孩的头。“你识字吗？”

小孩摇了摇头。

“武文，有文有武。”周亮随意拿起一根树枝，在岸边写下武文两个字，“但你不识字，武字对你来说太难写了，伍文吧，这个更容易写。”周亮又将伍文二字写在地上。

“伍文？”小孩伸出手，一字一顿地念到。“这是我的名字吗？”

“嗯。”

小孩伸出手指在周亮写下的字上面描摹，一笔一划都写完之后，郑重地说道：“我记住了。”

全锦看见周亮浑身湿透沾满了泥污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愣住了。在听见周亮说带回来一个孩子的时候更加是愣住。

全锦望了一眼站在她身边同样愣住的程辛，周亮的身体越来越差，程辛偶尔会来看看周亮。

“你这一身，是怎么搞的？”程辛问道，他刚刚还在同全锦谈论以周亮如今的身体，眼下就看到周亮如此狼狈的模样，难不成是被人欺负了？

周亮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避而不谈，反倒是把伍文介绍给他俩，“全锦，这是伍文，你照顾他一下。他看起来有些显小，但实际上已经十二岁了。我先去收拾一下，太臭了。”

全锦看着有些拘谨的伍文，朝他伸出了手，“我大你几岁，你便叫我一声阿姐吧。”

“阿姐。”伍文的声音有些小，虽然朝着全锦笑着，但眼睛的余光却是望着周亮离开的方向。

等周亮将自己收拾干净出来的时候，全锦也把伍文带下去好好拾掇了一下，伍文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偏大，但总算是干净整洁了许多。

望着站在他前面的一大一小，周亮心里叹了一口气，一下子，跟在他身边的就有两个小鬼头了。

全锦见周亮又开始发呆，估计是累了，准备将伍文带下去休息，却被周亮叫住了。

“全锦，你留下。”

“是。”

“前几日，是有媒婆上门同你说亲吗？”周亮躺在院子里晕晕乎乎的，隐隐约约却听到了有人敲门的声音，偷听到了一些全锦在门外同人说话的声音，“若是有中意的男儿，也是一桩美事。”

周亮在心底想到，他情况特殊，把伍文带回家，是这孩子救了他一命，伍文年纪还小，他扶持他生活几年影响不大，可是全锦却是女孩子，同他生活在一起总归是不方便，若是全锦有了意中人，她同那人结婚生子，怎么都比在他身边听人使唤来得要好。

全锦没料到周亮竟会同她说起这些，她已经过了16岁的生日了，还在宣州的时候，着急给她物色对象的媒人整日地缠着她的阿爹阿娘，她被叫回家好几次，被要求乖乖待在家里，等着男方的阿娘上门来观赏她。阿娘同她说，被人盯着打量，不要害羞，就正常表现自己就好。到了这种时候，她心底总会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好像变成了花园里动弹不得的鲜花，又或者是各位大人们博古架上沉默的花瓶。

全锦能和别人聊起菜市场哪个点的菜最新鲜，哪样做汤最鲜美，伺候的各个大人有哪些折磨人的地方，又在哪里被达官贵人刁难了，但她从未同人说起过她在家被同她阿娘年纪差不多的夫人打量时，内心的想法。

每每她想开口将这些话托盘而出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在别处听说的话。

“昨日东山客栈的厨娘来我家了，拉着我阿娘在院子里说话，实际上在看我，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呢！不过啊，我见过那人，模样还怪俊俏的，我阿娘问我啥意思，我没说话。瞧，我头上这个银簪子，就是那人前几日跑到我面前送我的。”

“想想我给我当家的都生了一男一女了，我也没收过他的银簪子，嫁人别嫁给木匠，不然簪子、手镯、梳子都是木头的，哪有银子的好看。”

“最近来找我阿娘的媒人也多，我更喜欢给王将军小儿子做书童的怀安，长得可人还会背诗，可偏偏我阿娘就看中了在县里的衙役，又黑又壮，我阿娘眼光真不行。”

这些或是抱怨或是甜蜜的话语，都指向了一个相同的方向：那就是她们并不排斥在她看来如此怪异的安排。全锦只能将肚子的话默默憋了回去。

全锦本以为离开宣州来到新洲情况会变得不一样，可她忘了，无论在哪块土地上，她都是一个适婚年龄的女孩子。

这是全锦第一次抬起头直视周亮的眼睛，说道：“奴婢还不想嫁人，请大人再多收留奴婢几年吧。”这话说得很冒昧，但全锦同周亮生活了一段时间，知道这话不会让这位大人降罪于她，周亮同丁家那些人不一样。

全锦如此说，周亮只能将这事压下暂且不提，等寻到合适的时机，就将全锦送回丁家。

同全锦说了这么些话，周亮已经有些累了，在躺椅上躺了下来，很快便睡着了。周亮偶尔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听到全锦和伍文在外间的说话声，那两人将声音压得很低，他只能听到一点点。

“樊英隐于壶山，尝有暴风从西南起，英谓学者曰；‘街市火甚盛’因含水漱之……后有人云：‘是日大火，有云从东起，须臾大雨，火遂灭。’”

“阿姐，这是说这人往地上吐了一口漱口水，就灭了街市的大火吗？”

“嘘，是这么个意思，我们来看下一篇。”

周亮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昏入睡，脸色也苍白着，仿佛随时都要彻底地睡去一般，丁韦川偶尔会登门来看周亮，只是每次一过来，瞧见周亮的模样，丁韦川总是会陷入自责，如果不是周亮替他挡了那一箭，周亮哪里会如此，但他这些日子也越来越忙了，过来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大夫请了，药吃了，周亮的嗜睡症却还不见好，丁韦川只能叮嘱全锦细心照料。全锦每时每刻都在身边照料着周亮，全锦去忙别的事情的时候，就会把伍文叫过来守着周亮，生怕周亮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阿姐，大人不会死掉的。”伍文总是这么对全锦说，全锦一听到伍文这么说，却只是摸摸他的头默不作声。

“阿姐，你信我，大人不会死掉的。”伍文又补充道。

“阿姐信你，你还小，别想这么多，好好陪在大人身边，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对于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全锦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的，瞧着伍文的模样，会让她想起她还在家照顾弟弟妹妹的时光。等她不忙的时候，她就从周亮的书架上抽出几本神仙志怪的书，读来给伍文听。

周亮越来越少有清醒的时候，偶尔醒过来的时候，他总是偏转一下头，要是看到身边坐着全锦或者是伍文，他便知道他还是在现实生活当中。

这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月亮在半空中，全锦出去了，只有伍文靠在他的床边小憩，伍文听到周亮的衣服摩挲的声音，很快便睁开了眼睛。

“大人，您醒了。”伍文的声音里透出欣喜，眼睛突然变亮了，他很瘦，眼下他发亮的眼眸更加显得神采奕奕。

“这一次我睡了多久？”周亮问道。

“不到3个时辰。”

然后周亮便沉默了，即便每次醒过来，他浑身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也要耗费他不少力气，他每次只询问一下自己又睡了多长时间，接下来便保持沉默，直至下一次睡过去。

在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周亮要积攒着他为数不多的力气，来想一想“梦”里的事情。

于是，他便又想起了他被人推进河里的那次梦境。

疼痛、呼吸困难、大脑和肺部都要爆炸，但他听到了乌梦的声音。乌梦说谢九辛被当庭释放了。

即便只是在脑海里回想起这一段已经被他想起过无数次的片段，也让周亮的额头沁出了冷汗，光是想想过去的记忆便如此耗费他的心神。

然后……然后……

周亮继续想着，然后他看见了谢九辛，在一片竹林里。

接下来便是回忆的重点，那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关键点。

周亮心里涌出一丝庆幸，这一次，他没有在这个关键点上昏睡过去。

在那片葱绿晃动的竹影当中，不仅仅出现了谢九辛的身影，还有谢九辛的声音，他的眼睛和谢九辛的眼睛对上了，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然后谢九辛动了动嘴唇，说出了对他说的话。

“你……”

谢九辛分明是要对他说什么，可是周亮却被伍文唤醒了，他脱离了“梦境”。

那真的是梦境吗？周亮在心里如此问道。

不只是他看见了谢九辛，谢九辛也看见了他。

那真的只是梦吗？

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