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陈应看了看表,对刘湘说,“要下去吗?”
刘湘点头,一只手抵在车门上,扬起下巴道:“天儿可够黑的。”
陈应闻言跟着抬起头,就见皎洁的明月被一大块乌云覆盖,透不出半点光亮。他打开车门,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顿时将他恶心得退回车里,捂着嘴干呕。
刘湘摸出一瓶风油精扔给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地方已经被幽冥之物侵占了,你一会儿跟紧我,别回头。”
陈应抹了点风油精,又从车坐下摸出两只N95口罩,递给刘湘一个,自己戴上一个。
刘湘率先下车,立在他这侧的车门前。
陈应也壮着胆子打开车门,一眼瞥见黑压压一片影子,正朝着他们所在聚集过来。
“别看。”刘湘一把捂住他的眼睛,“这些东西会吸取活人寿命,你再多瞧两眼就甭回去了。”
陈应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忽然浑身一僵,手脚都没了知觉。他努力挤出个“冷”字,整张脸白得吓人。
刘湘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盒朱砂,在陈应背后画了个奇形怪状的符文,同时碎嘴叨叨地说:“别怕,你十八层地狱都闯过,这种小场面算什么,只要学会撒泼打滚儿小玩闹,鬼都要躲着你走。”
“可别说当年了。”陈应缓过一口气,尴尬地瘪了瘪嘴,“那都是沉香年少无知时做下的荒唐事,现在回想,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作为现代社会每天都在发疯与抽风间游走的社畜打工人,陈应永远不敢与关系户刘沉香共情,他只要一想到当初有多少鬼差被他连累得无休加班,就恨不得以头抢地,再也不想早死早超生。
“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刘湘钳住他的手腕,以传音入密告诉他,有东西朝这边过来了,你说些什么,配合我布阵。
陈应神色一紧,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胡话:“不能这么说,人家二郎神年少的时候也轻狂,怎不见他大闹地府?我看沉香就是东施效颦,想学大圣哥大闹地府,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斤两,猴儿能得长生,人配吗?我现在一想到被迫加班的阴差大哥脑壳就疼,将心比心,若是换做我当差,估计也要和刘沉香拼命……”
“命”字刚出口,刘湘猛地一跺脚,爆喝一声“起”。
一张赤青色大网忽而从天降下,将黑暗中隐藏的阴晦之物一网打尽。
“破!”刘湘单手掐诀,一只单足鸟雀的金色影子在她身后破空而出,发出刺耳的铮鸣。
陈应双眼圆睁,将那鸟雀模样记在心底,旋即闭上双眼,任由风刃刮过他的鬓角。
下一刻,鬼魅凄厉的嘶吼响彻天地,笼罩在头顶上空的乌云骤然变红。
刘湘变出一顶七宝琉璃伞塞进陈应手里,随后两手一并,召出九天玄雷,如雨点般砸向被怨毒之气戾化的土地。
陈应只觉耳朵里泛起一阵钝痛,黏糊糊的血液从眼耳口鼻渗出。
刘湘此刻亦是双腿打颤,然而还是挡在陈应身前,继续召唤天雷。
在以紫电将土地犁了一遍后,她看到一具牙白色的骨头从泥土里翻爬上来。
正在此刻,被雷声震得耳鸣不止的陈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染着妖力的绿血从口中喷出,顿时破了琉璃伞下的护卫法阵。
刘湘大惊:“你……”
陈应气若游丝地回道:“别管我,白骨精来了……”
他话音还没落地,那具人骨就已闪现至两人身前。
刘湘只觉后心一阵说不出的剧痛,不祥之感瞬间弥漫全身。果不其然,下一刻,她的身体便不能再动弹半分。
她赶紧给陈应抛去眼神,想让他动手毁去那副骨头架子,谁知小伙儿比她还不中用,跟坨刚和好的稀泥似的,瘫在血红色的土地上吐着白沫,俨然已经晕死过去。
刘湘在心底狠狠骂了句“废物”,正要强行施法,就被那浓重的怨气兜头糊了一脸。她似乎听到陈应“啊”了一声,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只碰到一条黏腻骨感的触手。紧接着,她身后凭空出现一个巨大黑洞,无数血红的舌头缠住她的四肢,将她硬生生地拽了进去。
昏迷之前,刘湘依稀看见一个人影,在混沌的迷雾中,向她伸出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掌。
***
“领导,醒醒。”
刘湘听到陈应的声音,缓缓睁开双眼,只看到周遭一片漆黑,凭着声音才抓到陈应的手臂,低低地问:“这是哪儿?”
“不知道,我也刚醒。”
陈应摸黑掏出一张照明符,点了半天也不见光亮。
刘湘犹豫片刻,祭出她的赝品宝莲灯,然后爆了句粗口:“我艹,这谁的肠子!”
陈应被这话吓得浑身发抖,挤在刘湘身侧,战战兢兢地问:“掐我一把,看看我还是不是活人?”
刘湘用鄙视的目光瞪了他一眼:“能喘气儿,还热乎,是活人。我刚才逗你玩儿呢,这里就是个普通的乱葬坑,弟弟你能自己走道吗?都快瘫我身上了。”
陈应“嗯”了一声,强撑着面条似的双腿,跟在刘湘身后。
“小心台阶。”刘湘擎着莲花灯,往脚下照了照。
她的脚下是一条类似隧道的白骨甬道,这些由人类腿骨搭成的阶梯,一直蔓延到深不见底的黑暗。
刘湘一手拽着陈应,一手举着莲花灯,默不作声地走了十来分钟,听到一阵涓涓流水的声音。
“不太对劲。”陈应紧张地道,“我听见身后也有水声,不会被包了饺子吧?”
“不至于。”刘湘顿了顿,补充道,“别回头啊,我可没空救你。”
“我又不傻。”陈应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看这地方像不像防空洞,越往里走越宽敞。”
“更像是个墓穴。”刘湘抬手一指,“你看那一排排的,不都是棺材么。”
“红棺竖起……”陈应一脸的惊慌失措,“竖棺悬放,必是大凶!何况还是红棺,这是凶上加凶啊!”
话音刚一落地,他的视线就凝固在远处的某一点上。
刘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那竖棺之上,倒吊着一个红衣女子。
——女子看上去死去多时,身上的肌肤早已风化,一双死人眼外翻凸起,舌头伸得老长,看上去相当可怖。
刘湘默念咒语,将莲花灯的光芒放到最大。
陈应觉得脖子有点疼,下意识抬手按了按,嘟囔道:“怎么有个包?难道刚刚被尸虫咬了?”
刘湘撇过头,温和的笑意僵在脸上,欲言又止地说:“你别动。”
陈应浑身一冷,耳边响起年轻女子咯咯的笑声。
刘湘随手变出一只水镜,陈应看到自己脖子上耷拉着两只满是伤痕的小脚,黑乎乎的,沾满了血迹。
“是你吗?”他缓缓抬头,“小玉?”
“谁是小玉?”女鬼神经质地笑了两声,一双泛着蓝光的鬼爪扼向陈应的脖子。
刘湘抬手就是一道劲风,不过眨眼功夫,冲到陈应跟前,手指一掐,变出一道光刃。
“别伤她!”陈应大叫。
刘湘的光刃在碰到女鬼的瞬间化作流萤,渗入她的魂体。
女鬼青白色的脸孔呆滞片刻,发出无声的求救。
“求求你,杀了我们!”
“求求你,放我们自由!”
女鬼毫无生气的脸庞落下两行斑斑血泪,随之消散于黑暗。
陈应呆呆地望着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半天缓不过神来,喃喃地问:“她……是被你超度了吗?”
“没有,被拘走了。”刘湘沉着脸,周身戾气横生。
“拘走?”陈应感觉头皮发麻,继续问,“是刘彦昌吗?”
“也许。”刘湘转过身,大步朝竖棺走去。
陈应捏着一沓符箓紧随其后。
在一片静默声中,两人来到竖棺前五十米处。
“小心脚下。”刘湘抬胳膊拦住陈应,示意他看向脚下褐色的线圈,“有人布了逆八卦阵。”
陈应一听是逆八卦阵,再看向那些竖起的红棺,心中隐约明白了什么:“逆八卦,竖红棺,拘魂夺魄,扭转乾坤,这绝不是刘彦昌能搞出来的法……”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砰、砰”两声。红棺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吊嗓声,不出片刻,数十名红衣女尸破棺而出,行动迅速地朝二人围拢过来。
刘湘变出一把铜钱剑递到陈应手里:“保护好自己。”
说罢,便转进如风地杀入僵尸堆中。
陈应紧握剑柄,盯着刘湘鬼魅般的背影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将对准她的锁魂钉收回囊中。
“我做不到。”
他有气无力地辩解道,“她是好神仙,我不敢害她。”
“没用的东西!”
一道黑影从陈应眼前闪过,对着刘湘后脑挥起煞气所化的榔头。
陈应脸色大变,眼看那榔头就要刺入刘湘体内,他来不及多想,飞扑过去,抬手就是一枪。
黑影应声碎裂,连同周围三米的僵尸一同炸裂,那些黑蒙蒙的煞气混着破魔弹残存的清气形成新的引爆点,仅仅眨眼的功夫,就将红棺燃起,化作腥臭火海,熏得人喘不上气来。
“走!”刘湘拽着陈应向空间上方飞去,不一会儿,就感觉头顶有片阴影袭来。
倒吊的女尸不知何时复活,直直朝她手里的陈应扑去。
刘湘一侧身,将陈应护在身后,避过红衣女尸的雷霆一击,却不料就在这时,她脚下忽然出现另一具蓝衣女尸,同样翻着满是蛆虫的鬼眼,匍匐在她脚下,张着满嘴利齿的血盆大口咬住她的脚踝。
刘湘面不改色地打出一簇金光,正中那蓝衣女尸的头盖骨,只一瞬,那具蓝衣女尸便化作一团臭气熏天的齑粉。
“牙……”陈应仓促挡下红衣女尸的攻击,气喘吁吁地说,“她的牙还嵌你腿上!”
刘湘当然知道鬼牙还插在她小腿上,不但如此,她膝盖以下的部位全被鬼牙毒素侵染,变得十分麻木,哪怕现在断肢,毒素也会顺着心脉前行……且不说还有一干虎视眈眈的女尸在伺,她只要敢妄动,必会成为邪魔嘴里的香肉。
“你背上我。”她对陈应说,“我用法术轰了这里。”
“好。”
陈应伸手揽住她的腰,在她掐指捏诀的瞬间,将人骨炼制的钉子楔进她的琵琶骨里。
“对不起。”他颤抖地抱紧她的身躯,喃喃地说,“我必须这么做……”
刘湘瞳孔里闪过一抹嘲讽,以不敢置信的姿态昏死在他怀中。
陈应轻叹一声,挥手喝退觊觎神仙血肉的妖魔。
“只有你的心头血,才能救我的两个娘。”
“你别恨我,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对不住你……”
***
刘湘被陈应带去了地底的人骨祭台。
区区二十分钟的路程,陈应仿佛要走上一辈子。
他的内心十分纠结,不敢去看刘湘那张惨白失望的脸孔——这种既内疚又无助的感觉,比他知道自己是妖怪孽种时更难受。
“我到底是我母亲的儿子。”他嘴角抽搐,自嘲地道,“她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你的母亲,而我,以同样的理由害死了你。”
刘湘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咽了气。
“我真的没有想过伤害你,可我不做,就会同时失去两个母亲。”陈应神经质地笑了声,带着哭腔说,“她们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见死不救……尤其是我干妈,我真的不忍她一把年纪,还要再来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可怜了,我不能不管她呀……”
陈应说着,不由得想起年三十那天看到的活尸——那是他第一次与陈宸见面,也是第一次从干妈那里得知荒村山神的存在。
“我干妈说,山神能够活死人肉白骨,陈宸虽然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每天要靠血食维持生机,可她会叫妈妈了,她还认识人,还有救。”
“为了让陈宸重新变回人类,干妈将灵魂与肉身一并献祭给山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山神的真伪,只是母亲的本能令她忽视一切。为了陈宸,她甘愿做山神的刽子手,帮他‘处理’那些有可能得知真相,和陈宸一样的好人。”
当陈应发现养母的所作所为后,他罕见地沉默了。他没有揭发陈四妹的罪行,反而帮忙遮掩,令陈四妹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滥杀无辜。
“那些驴友就是祭品之一。我本以为数量够了,干妈就能收手,可是……”
陈四妹非但没有收手,还以傀儡丝控制了来调查的同事,令他们相互残杀。
“那些吃的,是烧给我自己的。我害死了那么多人,早晚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不奢求他们会原谅我,便是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这样的我。等到事情结束,我会用我的命来偿还。”
“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来。刘彦昌原本用我两个母亲的魂魄要挟,命我引来更多的同事完成仪式。幸而你是神仙,你的心头血不但能完成刘彦昌那个邪门的仪式,还能令陈宸死而复生,继而降下天谴,毁了这腌臜的祭祀……”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等我救下两个娘,就下去陪你们。”
“沉香,你在嘀咕什么?”
一袭白袍的刘彦昌自高耸的白骨祭台上一跃而下,轻轻巧巧地落到陈应面前。
“我不是沉香,我是陈应。”
陈应缓缓抬起头,直视前世父亲那双滴血的眸子,厉声喝问道:“我答应你的事做好了,你答应我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