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男子没有束发的习俗,哈森也没有入乡随俗的习惯。
褐色的发丝柔软卷曲地垂在颈侧,他拿起搁在架上的小竹耙子去翻簸箕中的草药,用匈奴话道:“有些时候装作听不懂,便能听到很有趣的东西。我在东市就曾听过许多有趣的话,医者有兴趣听吗?”
殷陈随手抓起一把使君子,使君子如沙子般哗啦啦由指缝中漏到簸箕里,“有我想知道的吗?”
“那得看医者想知道的是甚么了。”哈森知道她无聊的时候便会摆弄手边的物件,听着她弄出的声响,手上依旧翻着草药。
殷陈斜睨着他,将使君子全数丢回簸箕中,“你可知道,契据尔在何处?”
哈森手上动作一顿,“契据尔?”
“看来你并不知道他在长安了。”
哈森转而凝望着她在暖阳下的侧影,“医者以为是我们将他弄进长安的吗?”
“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
“我们虽然并不是好人,但断不会无端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
“那意思,在匈奴王庭时是故意的了?”殷陈转头直视他,她当然知道阿娜妮与此事无关。
哈森被她这话说得一时语塞,“医者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殷陈拍去手上浮灰,逐渐靠近哈森,目光冷厉,开门见山道:“你们与冠军侯达成了什么交易?”
殷陈逼问人时便会这般,靠人靠得极近,直勾勾盯着对方的眼睛,似乎她那双黑亮的眼眸能看透人心。
哈森任她靠近自己,想起霍去病那张淡漠至极的脸,齿缝中溢出一丝笑来,“医者何时学会这般拐弯抹角了?”
殷陈也笑,笑意始终停留在嘴角,没有上沿至眼角,“与你学的。”
“哈森愧不敢当。但医者的问题恕我不能回答,居次不让说。”哈森放下手上耙子,没有与她周旋,确实是阿娜妮要求他不能将此事告知殷陈。
哈森与殷陈之间的气氛并不像她与阿娜妮一般敌意横生,势如水火。
“你何时变得这般听话了?”殷陈讥讽道。
“在殷医者眼中,哈森便这般不值得信任吗?”哈森终于反问道。
二人唇枪舌剑一番,最终以哈森妥协告终,“我会查出契据尔时通过何人进入汉境的。”
隆虑公主的消息在东中时传到殷陈手中,信上只有三字:胡姬馆。
殷陈将信件焚毁,独自出门去。
因着夕月夜,宅中已经有了些热闹气氛,青芦正吩咐仆从准备夕月用具,转眼看到一身素净的殷陈走了过来,问道:“殷姑子要去何处?”
“见一个朋友。”二人在廊庑间行走,青芦刻意落后了半部。
青芦今日穿一身莲花蕊色的曲裾,头顶盘髻上还簪了梳形笄,盘髻两侧的圆髻上插着玳瑁擿,垂在额前,行走间擿上缀着的如露珠般的宝珠颤巍巍摆动。
美人皎皎梨花面,盈盈水波眼。
青芦见她望着自己,微垂下巴,有些赧然,“姑子为何这般瞧我?”
殷陈朝她眨眨眼,“我瞧青芦今日妆扮得极美,该不会是要去见心上人罢?”
青芦被她这直白的话闹得红了脸,“姑子怎的这般打趣我。”
殷陈快行几步,心情似是大好,“不会被我说中了罢?”
青芦咬了咬唇,不再回答她的话,又道:“今夜是夕月夜,姑子可要早些回来,我们备了筵席。”
“好。”殷陈挥挥手,踏出回廊,踏到阳光中,萧条的背影在扶疏光影间穿梭远去。
出了宣平里,殷陈往东第去。长安平民多分散居于东第和分散在东西市周围,按着绿蚁说的地址去,她在巷口瞥见一个八九岁小女孩踮着脚用棍子捞伸出墙外的一串葡萄。
殷陈端详她的模样,倒是与绿蚁有些相像。
她走到女童身边,“把棍子给我。”
女童看看她,“你要作甚?”
“自是帮你摘葡萄。”殷陈笑着看向女孩。
女孩迟疑地将手上木棍递给她。
殷陈接过木棍,抬手用木棍将葡萄串的枝子绕了两圈,使力一拉,葡萄串便脱离枝头,掉了下来。
她抬手稳稳接过往下掉落的葡萄串。
女孩欣喜拍手,“真好。”
“是谁在偷我的葡萄?”院中忽然响起一声怒吼声。
女孩一惊,立刻拉着殷陈的手往巷子里跑去。
殷陈拎着那串葡萄跟着女孩在窄巷中穿行。
葡萄骨碌碌落了几颗地上。
女孩心疼看了一眼,一跺脚继续拉着殷陈跑。
转过几转,殷陈已经被绕晕了,女童警惕瞧瞧身后已无追兵,才抚着心口靠墙大喘气起来。
殷陈将那串葡萄递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春分,我是春分那天生的。”女孩已经在这逃跑中跟她建立了友好关系,不再警惕。
女童接过葡萄串,挑了一颗小的一颗丢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眯起眼。
殷陈看着她模样,不自觉笑出声。
春分这才想起要分享,将葡萄递过去。
殷陈也不客气,摘几颗丢进嘴里,与她攀谈起来,“这葡萄不是你家的吗?”
“葡萄树这样贵,我家怎么可能会有?”春分诧异道。
殷陈在清平坊待了一个多月,都快忘了普通黔首的生活了。
一阵语塞,她又将一颗葡萄丢进嘴里,拍拍手,“我都帮你摘了葡萄,还被你带到此处,你得请我吃个饭才行罢。”
春分却摇头,“我请你吃葡萄了呀,我们扯平。”
殷陈可没在语言方面落过下风,“这可不算,这是我摘下葡萄的报酬,不算你请我的。”
春分被她堵了回去,苦着脸思索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那你随我来,我家就在前方。”
殷陈跟着越过青苔丛生的小路。
眼前是一个小破茅屋,屋外有个枯瘦如柴的老妪正在晒太阳。
春分走过去,将挑得最大颗的小半串葡萄递过去,在老妪耳边大声道:“阿祖,这是这位姊姊送的。”
老妪看向那串得之不易的葡萄,勾出一个笑来,看向殷陈,“多谢姑子。”
殷陈连连摆手,看了春分一眼。
老妪却不接那串葡萄,“春分吃吧,我老了,吃不得硬的了。”
“阿祖,我特意等……”她说到一半差点漏了馅,“阿祖,一点也不硬,我已经吃了许多了。”
春分再三请求,老妪才摘下几颗吃下,又将剩下的推回她怀中,“春分乖,阿祖已经吃饱了,春分吃。”
殷陈看着祖孙二人,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春分将那半串葡萄好生收好,走到屋中拿起用火石打火,准备烧火做饭。屋中只有一张床榻,离榻不远便是火坑,一口黑乎乎的破釜用绳子吊在火坑之上。
殷陈制止她,“其实我是受人所托来看你的。”
春分哦了一声,继续打火,可她打了好几下,都没有引燃火。
殷陈想,她定是知道的。
“你想去见她吗?”殷陈捞起裙子,蹲在她身侧。
春分转头看她,“她爱我吗?”
殷陈一怔,道:“哪有阿母不爱孩子的呢?”
她声音轻轻,忽然想起了陈阿娇,那么,她爱她吗?
殷陈自己也不确定,却只能用这句话安慰春分。
春分眼眶微红,眸中含着泪花,“那她是有苦衷吗?”
那她,是有苦衷吗?
殷陈笑着点头。
“那我便原谅她了。”春分破涕为笑,继续打火,十分熟练地做了一晚素汤饼。
三人吃完了汤饼,殷陈带着春分往廷尉府去。
春分绞着衣上的补丁,有些不安问道:“阿姊,我阿母她过得好吗?”
“你等会儿见到她可以自行问她。”
去到廷尉府,殷陈与张贺说明来意。
张贺引二人往狱中去,绿蚁在屋中见春分,张贺和殷陈站在门外,张贺一时竟有些窘迫,“此前之事,委屈殷姑子了。”
“这是张左监分内之事。”殷陈朝他笑笑,目光瞥向内间绿蚁和春分相拥的身影。
张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又将目光拉回到她脸上,“姑子为何帮她?”
“举手之劳而已。”
张贺可不信这是举手之劳,但看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便也不再多问。
几刻后,绿蚁牵着春分出门来,她拉着春分给殷陈行拜礼,殷陈一惊,扶起二人。
“多谢姑子相助。”绿蚁眼中饱含着感激之情。
殷陈揉揉春分的头,朝绿蚁笑道:“好了,我的任务可完成了。”
春分依依不舍和母亲告了别。
与张贺辞别后,殷陈将春分送回家,婉拒了老妪请餔食的邀约。
出了巷子,已是下昼霞光满天的时刻。
天际一群归家的鸟雀掠过天际,长安栉比鳞次、闾阎扑地、连甍接栋的景象在她眼前铺陈开来。
二十年前,陈阿娇是否也曾站在此处,望见与她所见一样的景色。
比肩接踵的人群与她擦身而过。
她似乎瞧见了那个天真娇俏的少女拿着刚买到新鲜玩意儿,朝她挥手,“看,我买到了什么!”
殷陈站在原地自嘲笑笑,往金霞市去。
李广利坐在院中逗李季玩,见她到来,漫不经心道:“又来找延年?”
殷陈摇头,“这次来找广利阿兄。”
李广利立刻弹起凑到她身前,俊眸一眯,“寻我?又想让我带你去何处?”
殷陈退了两步,“阿兄真是聪明。”
李广利这大半个月都被母亲拘在班子里,早就憋坏了,听闻可以出门去,霎时开怀一笑,挑眉道:“那得看阿陈给我多少报酬了?”
“我与阿兄都这样熟了,提钱多生分呀!”殷陈弯弯眼眸。
李广利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哩!”
殷陈无奈揉着被他弹红的额头,在计较钱财这方面,她跟李广利可谓是不分伯仲,取下发上那只窦太主所给的象牙簪,“阿兄觉得这个报酬可够了?”
李广利刚想抬手接过。
殷陈却将手一撤,看着他一挑眉梢,“阿兄得先应下我。”
李广利看着那象牙簪心痒难耐,“行,我答应你。”
殷陈颇为肉疼地将象牙簪递过去。
“去何处?”李广利将象牙簪对光照看,簪头的双珠圆润且光泽感十足,一瞧就价值不菲。
“胡姬馆。”
作者有话要说:女儿:趁着小霍不在家,逛胡姬馆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