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狱卒打开牢门,“殷陈,你可以走了。”
“诶,那位貌比宋玉的郎君怎的没过来?”女囚扒着栅栏望眼欲穿,期许着能再见霍去病一眼。
殷陈走出牢房,对着女囚道:“我会替你转告,你对他的爱慕之情。”
女囚连连点头,急声道:“多谢啊!定要叫他早些过来,我秋后就要判刑了,来晚了可见不着我了……”
走出廷尉狱,久违的阳光白得晃眼,殷陈站在路旁,眼前一片恍惚,过了半晌,才瞧见站在不远处的霍去病。
少年一身烟青色袍服,腰间白玉带钩,丰神如玉,果真是有匪君子,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殷陈想起二人初见时,他的刀只差一寸便会劈开她的头颅,她仍不可救药轻薄了他一次。
当然,代价便是被拧着胳膊疼晕了过去。
她朝霍去病走过去,“霍郎君今日真是风姿绰约。”
“我瞧姑子在狱中过得倒是挺风生水起的。”他听狱卒说了她这两日同牢中女囚打得火热的状况。
“那还得靠郎君这两日的关照。”殷陈走到他身边,见他身上衣袍洁净,坏心眼地凑近他。
霍去病嗅到一股馊臭的气息自她身上幽幽传来,戒备地退了两步,生怕她如在流沙初见时那般径直袭上来。
殷陈丝毫不觉自己身上被腌入味了,只笑眯眯仰头看向霍去病,“对了,那女囚对郎君情根深种,郎君有空可去瞧瞧她。”
她一脸谄媚,可那双眸子依旧清冷得很,像一块坚冰,镶在她脸上,极不相衬。
两日的牢狱之灾似乎对她无甚影响,还当起了传话人。
“我没空。”霍去病冷声回绝。
“好狠的心。”殷陈作捧心状,一脸受了伤的神情。
霍去病点了点额头,“姑子作为一个倡伎后代,表演真够烂的。”
殷陈皱了皱鼻子,懒得理他话中的揶揄之意,打量起长安盛景来。
长安街道分为三条,笔直广阔,除了中间驰道不能行走外,驰道两旁以水渠分隔出供人行走和车马驰行的行道。
道旁种植桑榆,城内街衢通达,里弄近千;东西市九个市场一齐开业,不同的货店列于不同的路边,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摩肩接毂。
果真天下最繁华处,长安是也。
“姑子的住处可寻好了?”霍去病看她这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问道。
殷陈脚步轻快雀跃,“郎君放心,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定会找得到住处的,城外那个破屋死了人,应当没有人敢占着,我便去那处将就将就呗!”
霍去病蹙眉,“你真要住在那处?”
殷陈摊手,表示自己两手空空,“郎君瞧我可还有的挑?”
“明日得入宫去。”
殷陈应了一声,“好。”
“姑子不好奇为何进宫?”
“郎君能随意进出廷尉府,那李右监又对你毕恭毕敬,我猜,郎君定是个贵人。我若为郎君办事,可否得些报酬?郎君知道的,我一个弱女子,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若是没点钱财,是很难活下去的。”她朝霍去病眨眨眼,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少女身上的短褐已然瞧不出原本颜色,原本束成高髻的青丝半散了下来,鬓边那缕原本别在耳后的青丝随着她微微歪头而滑落下来,随着微风飘动。
一张脸比墙根下的乞儿还脏,偏生脸上那双眼黑白分明,故作可怜也叫人讨厌不起来。
耳上的茵陈花耳饰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霍去病挑了挑眉,“弱女子?是指我眼前这个能手刃八十七个匈奴壮丁的殷姑子吗?”
殷陈见这招对他不起作用,鼻子里哼出一句,“霍郎君竟如此吝啬?”
霍去病睨了她一眼,“殷姑子这样聪明的人,在长安大展拳脚的机会多的是,譬如,最近长安闹鼠患,姑子便可去除鼠。”
“你拿我当猫子哇。”
霍去病笑了笑,抬步往前走去。
“霍郎君家里要不要除鼠哇?”
“我家已有猫子了。”他顿了脚步,补充道,“当然,你若有本事,我会考虑给你报酬。”
“如此,那我定会好好表现。”殷陈立刻跟在他身后喜笑颜开表态。
“你还要跟着我回去除鼠?”霍去病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尾巴,终是提醒道。
殷陈噢了一声,转身离去。
她走了几步,忽听后边霍去病的声音再度响起,“站住,我懒得去寻你,这段时间你可暂住我家中。”
霍去病的冠军侯宅坐落于宣平里,长安权贵多数居住北阙,亦有小半分布在长安东北角的宣平里。
清平坊路边种了姻脂梅,现在正是青梅成熟的时节,枝上缀了拇指大小的青梅,压弯了枝头。殷陈嗅着梅子香气,“这梅子可以摘吗?”
霍去病看着舒展着枝条的梅树,这是他立宅后今上着人从上林苑移栽过来的,抬手折了一枝青梅,递到殷陈面前。
殷陈接过梅枝,摘下一颗青梅在干净的衣袖内侧蹭了蹭便丢入口中,酸涩汁水在口中爆开,她面不改色咽了下去,将梅枝递过去,“郎君要不要尝尝?”
霍去病摇头。
走到冠军侯宅边上,阿大便领着鸾芦迎了过来。
“这是殷姑子,这段时日暂住宅中。”霍去病看向阿大。
阿大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在霍去病身上停留一瞬,瞧见他那明显沾污的衣摆,又看向手拿梅枝一身脏污的少女那一刻,瞳孔微震,但他很快维持住了面色的平和,拱手行了个土揖礼,“殷姑子安好,我名苏大,是宅中家丞。”
霍去病将她交给阿大便转身离开,殷陈看着霍去病的背影,回揖了一礼。
阿大心中纳罕,郎君今日十分反常,他平时连一点脏污都不能忍受,今日竟能一路带着一个活像泥里打过滚的姑子回来,阿大可不认为霍去病有随意发善心的喜好,遂吩咐鸾芦先将人带去东厢安置下来。
鸾芦看到殷陈,算是知道了昨日君侯为何吩咐她收拾出东院的屋子来,柔声道:“殷姑子随我来。”
冠军侯宅坐落清平坊的东北角,殷陈跟着鸾芦入了中门,穿廊而过,往东院而去。
整座宅子占地颇大,布局并不似民居那样简单。左右两条回廊和数条小径绕着中央的前堂做布局,而在回廊小径周边又置亭台楼阁,环抱着中央那座巨大前堂。
回廊间或置了直棂窗,自窗中望去,步移景异。
出了回廊,走过跨沟而过的木拱桥,便到了东院。
殷陈一路瞧着布景,心中感叹长安权贵奢靡。
鸾芦推开东院的门,“姑子若有甚需要,可同侍女们说。”
几个仆妇提水将浴桶灌满,殷陈将梅枝搁在案上,几个丫鬟要侍候她脱衣,殷陈连连摆手道不用。
让人退下后,她脱去一身脏衣后,左肩那只青鸟刺青栩栩如生,清瘦脊背斜贯一道狰狞的伤疤。
洗去一身污秽,换了衣裳,殷陈仔细打量起房间布局。
长安的房屋布局方正,正中置坐榻,床榻则靠南墙,一盏绣着鸟禽的屏风将床榻与坐榻隔开,案几箱笥,妆奁椸架一应俱全。
她跪坐在高足案前,将铜镜架起。
镜中女子长眉下一双长而不狭的眼眸,瞳仁黑而亮,义妩曾说过她的眸子最是好看,光华流转彷如琉璃珠子。
半干的发不住往下滴水,滴到她手中摩挲着的钱袋上,钱袋上绣着一朵有些褪色的海棠,被水沾湿后,洇出一丝的深红,“阿母,姨母失踪背后恐怕有更大的阴谋,闯闯却不知该从何查起?”
门被叩响。
殷陈敛起情绪将钱袋收好,门外是两个陌生端着食案的小丫鬟,十三四岁的年纪,“殷姑子,我名香影,这是鸾芜,今日起照料姑子起居。”
香影面若秋月,笑起来时一双眼弯弯,边上性子稍腼腆些的鸾芜只拿一双眼怯生生瞧着殷陈。
殷陈让二人进屋。
两个丫鬟将饭食安置好便乖乖站在一旁,殷陈想在二人口中套些有用信息,“霍郎君性子如何?”
鸾芜将箸递给她,“回姑子的话,君侯对我们很好。”
香影笑而不语,拉着鸾芜站到一旁,“姑子先吃饭罢,若有甚不合口味的,或者有何想吃的都可吩咐我们。”
说罢便微微垂着头,规矩站着。
殷陈瞧着案上几个菜式,才觉得肚子空空,端起粟饭刨了几口,夹起粔籹裹了肉糜,吃了几口又看向香影,“香影,同我说说这宅中的规矩罢。”
香影则笑道:“姑子是客人,不用遵宅中规矩。”
每一句套话都被回绝得滴水不漏。
殷陈索性专心对付饭食,解决了果腹之事,两个丫鬟将盘盏收拾了之后,又将她的洗澡水倒了。
殷陈在屋内屋外转了几圈,实在憋闷,“霍郎君可在宅中?”
鸾芜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郎君现在后院。”
两个丫鬟为她挽了发,还给她上了口脂。
她许久未上过妆了,看着镜中素净的脸有了颜色,她恍然回忆起十四岁生辰那日,班子的几个阿姊将她从睡梦中拉起,按在小春阿姊的妆案前,七手八脚给她上妆挽发髻。
看着镜中瘦削的面颊,欢声笑语似乎就在耳边,但她眨眨眼,镜中人早变了模样。
“可是扯疼了姑子?”香影看到她怆然若失的神情,问道。
殷陈摇头,“不必太复杂,挽个堕马髻便好。”
丫鬟引着她穿过几处院子回廊,路过满池荷花,绕了半炷香时间才走到后院。
后院花木葳蕤,植修竹,紫薇,石榴等绿植。
正中央植一株高大的树,树冠茂密,将后院上空覆盖了一半。一条弯曲小径通往树下的小阁。围绕着小径的栽种的月季被圃人打理修建得十分齐整,一朵残花都没有。
引路丫鬟停在院门处,殷陈提着及地曲裾裙摆,迈着步子,沿着小径往树下的小阁去。
阁中。
霍去病坐在案前,斜倚玉凭几,身着墨青色襜褕,外披一件素纱襌衣。他并未戴冠,高束的发髻簪一支白玉簪。
听到脚步声,他将目光从书简移到门前,瞧见了提着裙裾而来的少女。
殷陈站在阁外,停了步子。
“请进罢。”
这处小阁本就设在树下阴凉处,又在四周置了几个冰鉴,乍一进入阁中,丝丝凉意入骨,倒像是从炎热的盛夏径直跨入了深秋,殷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阁中只有他一人,殷陈朝他行了个揖礼,“郎君安好。”
霍去病颔首,“姑子请坐。”
殷陈坐下,无所事事揪着腰间环佩,玉石在她动作间相撞,发出叮铃清脆的响声,“郎君现在可否告知我,要救的人是何症状?我好做些准备。”
“待你见到她便会知道。”
“郎君对我这样防备,可不像是信我。”
霍去病手指轻敲着案面,发出笃笃声,“姑子既为我所用,只需办好自己的分内之事,我想,你的分内之事,应当是自己探出症结所在。也好让我瞧瞧,姑子的作用究竟值不值得我给的报酬。”
殷陈被他这话塞得哑口无言,索性一手托腮,歪着头看向他,“那至少得让我知道,要救治之人的身份。”
眼前人洗去那身让人不适的脏污,身着淡黄色云纹曲裾,绾了发髻,眉眼明丽,只是脸上被蚊虫叮的红包还未完全消散。
那双明眸微弯,直勾勾望过来时,带着些微狡黠。
霍去病端起案上琉璃杯抿了一口杯中琼浆,而后慢悠悠道:“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