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总是夹带着热辣的汗水和炙烤意味。
长安城外,数名壮士打马过了横门桥,往北军去。
他们身着统一的干练骑服,行人纷纷避让。
这是期门军的人。
马上之人们脸上神采奕奕,惹得众人眼底一阵艳羡。
六群的良家子组成的期门军是才俊,李广的三子李敢便在其中。
他方弱冠之年,已是期门郎中的佼佼者。
随着太尉的罢省,中央军的郎卫力量与南、北军相比更加单薄。为改变现状,今上将郎中令更名为光禄勋,扩充郎卫员额,在光禄勋属下增设期门。
这样一来,可使郎卫与南、北军形成三分鼎峙之势,并以期门军牵制南、北军;另一方面,也有利于互为表里,加强今上贴身禁卫的可靠性。
此时的期门军已经有了数千人,与北军南军共用训练场地。
李敢看了一眼前方打马而过的人,“赵军士。”
赵破奴疑惑回头,见是李敢,诶了一声。
“你们嫖姚可在?”
赵破奴挠挠头,“嫖姚一般都是下昼才到,你寻他作甚?”
“自是最近技痒,想同他较量一番。”李敢笑得爽朗,甩鞭与赵破奴并排走。
“嫖姚近来忙得很,恐怕没空同你较量哩。”赵破奴拍马。
“若他下昼来劳你同他讲一句,到期门营寻我来。”眼看着期门营的人已经拍马走远了,李敢最后同赵破奴说了一句,也猛夹马腹追了上去。
赵破奴应了一声,拍马进入的训练场地。
长安城外的训练场一派热闹,宫中则在准备着七月乞巧的活动。
尚服宫一早便送来了新衣,几位公主正相互讨论着谁的衣裳最是好看合身,今年是阿娜妮第一次过汉廷乞巧。
倒是十分新鲜。
刘嫦一面瞧着各宫送来的各类首饰妆面,一面同她道:“传说乞巧是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日子,在七月七之夜,姑子们结五彩线,比赛穿针,依次穿过连续排列的七孔针,以穿得最快者为得巧。穿得慢的称为输巧,输巧的姑子要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得巧的姑子。之后便是大家一同于月下对月祷告,乞求能让自己心灵手巧,觅得佳婿。”
阿娜妮拍手,一脸期待,“有趣。那往年是谁得巧最多?”
一旁的刘姀无奈摊手,挥了挥手中结好的五彩绳,“近在眼前,你眼前的卫二公主心灵手巧,是往年得巧最多者。”
刘嫦正在将五缕彩线结成一根,娇俏的脸上勾起一抹笑意,“看来今年阿姊已备好礼了?”
“我这几日可是苦练了穿针技巧,要一雪往年之耻,绝不会在输巧了!”刘姀傲娇点了点刘嫦的额头,叉腰道。
边上的几个公主嬉笑道:“皎皎往年都会这样说,结果到最后还是那阖宫输得最多的姑子。”
刘姀作势扯了一团线要丢过去,佯怒道:“你们竟还敢笑话我,这回我可要连同往年的一起赢回来才是!”
几个公主连忙躲开,披香殿内一片欢腾。
阿娜妮看着刘嫦认真的模样,走过去拿了五根彩线学着结线,刘嫦一边结自己的线,一边教她。
她倒是手巧,不一会儿就学会了。
刘嫦看着她蓝色的眼眸,勾唇一笑,继续忙活。
鸾芦一大早也组织了宅中的小丫鬟在院中结五彩线,仆从们好奇地伸头打量。
香影拉着困倦的殷陈到院中,塞了几根线到她手中。
殷陈看着小丫鬟们坐在树荫下结线,遂也坐到一旁。
她记得往年的乞巧都是小春阿姊教她结线的,可她总是不耐烦,结到一半便同人家去捞鱼抓兔子去了。
殷陈看着手中的线,想起班子里的姊妹们来,她们那时也是这样鲜活的年纪,在月下憧憬着未来能觅得如意郎婿。
阿姊们会在她的发上结精致的发辫,将五彩线系于发尾。
小春阿姊会给大家用上她觉得最好的妆具,将几个小姊妹装扮得像是月下仙子。
而后班子众人会在月下欢聚,殷川奏一曲琴,有人合而歌,有人合起舞,欢快的气氛会直延续到后半夜去。
香影凑到她跟前,看着她手中的结得歪歪扭扭的线,咦了一声,“姑子看起来心灵手巧的,怎会结出这样难看的五彩线。”
殷陈看看她手中的线,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线,对比有些惨烈。
她嘴硬道:“香影你不知道,这是我家乡的习俗。”
香影哦了一声,但脸上的神情是明显不信。
鸾芦走过来,看着殷陈手中那根皱皱巴巴,歪七扭八的线,想了许久,如是评价道:“殷姑子结线,很有技巧。”
殷陈窘得咬唇,“你们竟敢合起伙来打趣我。”
“岂敢岂敢,我们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香影笑嘻嘻道。
殷陈苦恼一把将线塞进袖中,“不跟你们玩了。”
长安城中,处处欢笑。
霍去病同她一起进宫时,瞧见了她袖中露出的那一点彩线。
殷陈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怎的了?”
“姑子袖中是何物?”
殷陈抬袖,扯出那一团乱线,递到他眼前,“真的很丑吗?”
霍去病盯着那团线看了许久,“所以,这是何物?”
殷陈大受挫败,复将五彩线塞入袖中。
霍去病思虑了半晌,方想起那应是乞巧结的五彩线。
他犹疑道:“姑子这团五彩线结的,应当很是结实。”
这算什么夸人的话吗?
殷陈颇为无语看了他一眼。
椒房殿内,宫人们为今夜的宴席进进出出忙碌着。
殷陈单独去寝殿见卫子夫。
卫子夫本还在妆案边瞧着什么,见她进门,将那东西往妆奁下塞去,起身去迎殷陈,将早已备好的一缕五彩线系在殷陈腕上,“祝愿阿陈夏祺康健,长乐未央。”
殷陈看着腕上的丝线,朝卫子夫一拜,“多谢皇后赐福。”
卫子夫今日穿得极淡雅,身上的白玉色曲裾袍,整件袍子都只用同色的绣线滚了缘边,除了缘边的回形纹饰,再无其他。
整个人有如雨后冒出的新芽。
她掀开帷幕,拉着殷陈走到榻旁。
几个宫人端来水和银针。
殷陈净过手,瞥见殿中袅袅而起的香,“民女有一疑想求皇后解答。”
待宫人退下后,她才继续道:“椒房殿中为何还在用双层铜炉?”
卫子夫坐簟席上,斜撑着玉凭几,也看向那香炉,神情恹恹,“自是懒得换了。”
流光递上干帕子,殷陈一边擦手,一边说道:“宫中每逢岁节都会将物品换新,却只有此物仍在用着。”
卫子夫见她戳穿自己,却不恼,仍淡淡笑着,“这香炉对我有些特殊意义,我不想动。”
殷陈擦干手坐到卫子夫身边,将脉诊放好,明眸微弯,“皇后不想告知我?”
卫子夫噗嗤一笑,翻手搁在脉枕上,“或许还不到时候。”
殷陈按住她的脉搏,朝卫子夫微微一笑。
卫子夫被她这一眼晃了神一般,半晌才回过神来。
殷陈凝神观脉,皇后的脉象依旧寻常。她收回手,又取针撩火,给卫子夫扎针。
边上沉碧和流光立刻给皇后宽衣。
施针过后,殷陈忽然又问:“皇后觉得陈先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卫子夫没料到她会问起陈阿娇,拾起案上便面,遮面思虑了许久,“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只是立场不同,所以认知不同。我认为,她只是个平常人。”
殷陈想起那元朔四年的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火。
亦想起了乌隆那句近乎于将她凌迟的话,“闯闯,谁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今日遭殃的是他们罢了,与他们是好人坏人无关。”
卫子夫见她眉心紧拧,扶住她的手,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她的手冷得像块方从凌室拿出来的冰块,遂焦急唤她,“哪里难受?”
殷陈勉力撑起身子,摇头,“多谢皇后关怀,只是忽然有些头晕。”
卫子夫本想唤侍医,可殷陈本身就是个医者,她既说了无事,也不好再坚持,只教她坐在簟席休息。
殷陈最终缓了过来,卫子夫又着沉碧关照她,便正殿去瞧宫人布宴去了。
殷陈缓过心神,望向寝殿中袅袅而起的白木香,问一旁默立的沉碧,“那名叫轻汤的宫人可说出甚了?”
沉碧摇头,轻汤已被关押了两日,却什么没有招供,“她只说甚也不知。”
“皇后平日里可有甚爱好?”
“不处理宫务的时候,皇后会做糕饼,看书,听宫人们说各宫的趣事。”
她倒是没想到皇后竟也有这样通俗的喜好,“各宫的趣事多吗?”
“哪个殿开得正好的花被偷摘了,哪个殿和那个殿的夫人又因六博投壶输了说着老死不相往来,但第二日又好得如胶似漆了,这样的事每日都有好多呢。”沉碧认真答道。
“这殿中的白木香是何时开始用的?”殷陈托着腮,嗅着沉沉香气。
沉碧思索了一会儿,“我记得,皇后自入主椒房殿之后,便一直只点白木香。”
“你跟着皇后多少年了?”殷陈又问道。
沉碧垂首答道:“已有六年多了。”
“在皇后还未封后时便在皇后身边了吗?”
沉碧称是。
“多谢。”
“殷医者若还有甚疑问,尽可来问我。”沉碧真诚道。
殷陈缓过神来便出了殿,沉碧道霍去病还在清凉殿中,叫她在荷池畔候着。
殷陈见椒房殿中忙碌,叫沉碧去忙,她自己随便走走。
出了椒房殿往西,径直走到了永巷外。
殷陈站在永巷外,直到那掌事发觉了她。
她与霍去病来过几次,那掌事已经对她颇为熟悉,走过来行了一礼,恭敬道:“姑子今日又是来看齐溪的吗?”
殷陈颔首,将方才跟沉碧讨要的五彩线递过去,“劳掌事将此物交给她,告知她一声,便说:乞巧之夜,望姑姑安好。”
掌事接过那根五彩线,一拍脑袋,道:“今日竟是乞巧,我都忘了呢。也祝姑子心想事成,觅得有情郎。”
殷陈含笑朝她一礼,回身离去。
她能察觉到齐溪和义妁的友情非比寻常,她既能替姨母保守陈先皇后的玉严两年多,便是十分谨慎小心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会冒失到冲撞王夫人?
那王夫人,究竟又是谁的人?
她母家势弱,若是背后无人,又怎么如此大胆行事。
她上次说的两年前之事,是姨母失踪之事?还是齐溪姑姑冲撞了她,被收监永巷之事?
亦或者,旁的她还没查到的事?
窦太主前夜的话,又代表着什么?
想着想着,便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哎哟,殷姑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殷陈转头,身后站着眉眼英气的女子,竟是李姝。
她今日穿了身极显眼的紫霞色曲裾袍,面上略施粉黛,与前两次截然不同,竟也没跟着李姬。
“李三姑子安好。”殷陈行了礼。
“我们果然有缘。”李姝笑嘻嘻道,“我正要去椒房殿寻公主们,你去吗?”
殷陈想了想,现在也没事做,于是便同意了她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