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这才看向一直站在卫青侧后方不发一言的霍去病。
这位两次功冠三军的冠军侯,是当今年岁最小的以军功封侯的君侯。
霍去病前几日方过十八岁生辰,连正经军队都没带过几次,陛下这是疯了!
众将腹诽,却不敢明面上反驳今上,只是将目光都凝向霍去病。
这些目光中,有质疑,有好奇,有戏谑,有琢磨。
但他们都心道,这小子虽然颇得陛下宠幸,但终究是个黄口小儿,应当不敢接下这重责。
霍去病盎然出列,身姿挺拔,阔步走到前列,拱手行了军礼,“臣,领命!”
少年郎朗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承明殿先是一阵落针可闻的安静,紧接着众人皆不可置信看向那个少年。
他也疯了!
只有卫青嘴角含笑,看来陛下这个决定,确实够惊世骇俗的。
众将出承明殿时,已是下昼。
李广虽已经是花甲之年,但依旧有着悍将的骁勇之气,他凝眸看向走在前方的舅甥二人,眸底闪过幽暗。
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任用外戚了。
李蔡封乐安侯之后已经转了文职,他当时并未在承明殿,得到这消息时,手上端着的精美琉璃盏摔落在地,溅起一地水渍。
“可惜了。”他盯着脚下一地破碎的琉璃片,嘴中喃喃道。
——
临近岁首的大半个月,殷陈除了每隔几日进宫为皇后施针,便是在东院中抄书,与院中丫鬟们闲聊打趣,倒是十分惬意。
淮之送来了一只紫竹箫,倒是与她原本那支几乎一模一样。
殷陈拧开箫管,锯齿状的薄刃泛着银光,照着她黑亮的瞳仁。
淮之坐在墙头,姿态如只猫儿一般,望向院中那个如竹清瘦般的疏影,问道:“姑子瞧瞧可还有需要改的地方?”
殷陈将箫旋回去,置于唇下吹了一曲,“没有了。替我多谢她。”
淮之颔首,正要跃下院墙离去,却听少女脆生生悦耳的声音响起,“淮之,你现在的脸可易容过?”
淮之轻笑一声,回头一笑,“姑子猜猜看。”
看着他飘然而去的身影,殷陈将紫竹箫敲在手心。
长安的九月很快在暗流涌动中,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岁首来临前两日,今上亲率期门军临上林苑射猎。
霍去病自是陪着去的。
深秋的天露白,院中杂草结了霜露,已经有了呵气成霜的气势。
一大早红雪和青芜便要她换上了厚衣,她身形清瘦,穿上这样厚的衣裳,依旧身姿轻盈,没有笨重感。
青芜道:“姑子今日怎么这般开心?”
红雪正替她整理腰带,闻言也看向她嘴角那丝笑。
“有吗?”殷陈笑着挑眉,“大约是今日天气不错。”
她出了东院,踱到身着一身白色官服的霍去病面前,明知故问道:“郎君要出门去?”
霍去病看着她近来长了些肉的面颊,点头应了声,“伴驾上林。”
“带我一同去罢。”
少女微低着下巴,脸上又现出一贯的讨好笑意来。
“姑子为何去上林?”霍去病正缠着手带,闻言来着兴致,索性背倚门框,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可是向来不喜这般大场面。
殷陈偷偷觑他,脚尖蹭着地面地砖的缝隙处,“据说上林苑豢养了许多珍奇异兽,我想去开开眼界嘛,近来总困在院中忒没意思了。”
霍去病面上笑容依旧,手带缠好,半晌没回应。
殷陈见他这样子想是这理由糊弄不过去,正思索着找个别的理由,却听他开口道:“去换身衣裳,扮作我身边的护卫。”
殷陈面上绽出愉悦笑容,欣然应好,脚步雀跃回去换衣裳。
“今日上林苑人多眼杂,姑子须寸步不离跟着阿大。”霍去病看着她换上利落的骑服,学着阿大的样子站在阿大身边,个子却比阿大小了一圈。
绑发的纚带微微飘动,她一张英气面容上喜气盈腮,似是真的欢喜得紧。
“诺。”殷陈笑嘻嘻拱手道。
他惯于策马,此回也是策马赶往上林。
殷陈这回没有骑上栖霞,毕竟栖霞是今上赐的马,她一个小护卫骑上太过招摇了。
阿大在马厩给她挑了匹性子温顺的马儿,“这匹马叫追风。”
殷陈拍拍马儿的头,追风乖顺用鼻子蹭蹭她的手。
三人策马出了长安城。
此次期门军千人随今上狩猎,正在安门外按队列排列整齐,整装待发。
期门军持甲盾居外为前导,中接仪仗队执大纛开路。
引驾仪仗主要以乐、仗为主,陪同皇帝出行的文武官员便在其中,霍去病策在前方,与舅父闲聊。
接着便是前护卫、前鼓吹乐队、今上车驾便在期间。
今上此次乘坐法驾仪仗,乘六驾木路车,侍中随车,奉车郎驾车,属车三十六乘。
旌旗随风飘摇,前拥后簇、车乘相衔。
马儿与训练有素的骑士一般巍然不动,并没有被飘动的旌旗所影响。
殷陈与阿大跟在队伍的最后头,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队伍,不住啧啧称奇。
吉时一到,仪仗队浩浩汤汤有序往上林苑去。
上林苑中红枫似火,摧枯拉朽烧了一整片,煞是壮观。
殷陈乖乖跟着阿大,扫视引驾仪仗中的官员们。
很快,她便瞧见了李蔡,目光在李蔡面上多停留了一瞬。
因是秋日,官员都着白色官服,在这满山金黄中倒是极显眼。
李蔡似有所察,转眸定定望了殷陈一眼。
隔着各色旗帜,隔着人山人海,两道目光在空中相触,她勾出一丝似有如无的笑意,若无其事移开眼。
今次狩猎也有宫妃陪同,李姝赫然在列。
她伴在今上身边,面上红妆堆砌,一双英气的长眼勾勒得微微上钩,竟凭空多了妩媚之态。
李敢在前护卫队中,他背着良弓,箭箙中露出的箭羽染青。
在看到李敢时李姝的目光有些松动,也只是一瞬,接着便低着眉眼曳着裙裾跟在今上身后,走到上林别馆中。
待期门郎都进入上林苑中后,各官员带着的护卫等闲散人员只能待在边上候着,殷陈听闻上林苑有个供奉神君的蹄氏观极为灵验,颇有兴致问起阿大。
阿大扭头看她一眼,不知是否是错觉,只觉她面色被这上林的秋色映得更为红润了些,“竟不知姑子信奉这个?”
殷陈牵着追风走在他身边,抬手接住一片吹落而下的枫叶,捏着叶梗将红叶转得如一团火焰,笑道:“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
霍去病参加完繁琐的仪式,才过来寻二人。
殷陈和阿大一个靠着马儿玩着枫叶,一个站得笔直警惕周围。
阿大看到自家君侯过来,连忙走过去,“君侯。”
时辰已经近日中,霍去病看向二人,“饿不饿?”
“饿了。”
“不饿。”
二人同时说出两个不同的答案,霍去病自袖中掏出一个石榴丢给殷陈,“太中大夫送我的,先垫垫。”
“多谢郎君。”殷陈拿着石榴,这石榴比寻常的更大,外表纹路也更粗糙。
果然是喊饿的人才有饭吃,阿大勾出一脸谄媚笑意,朝霍去病眨眨眼,“君侯,我也饿了。”
霍去病看他一眼,“青芦没给你的包裹中放上糗粮吗?”
“糗粮干巴巴的,哪能比得上石榴多汁多味。”阿大撇嘴。
殷陈抽出腰间匕首,将石榴劈开分成三份,分给二人,才问起射猎安排。
“下昼有一场演习,正式射猎得等到明晨,期门郎百官一同随陛下前往猎场射猎。”
“猎场?”殷陈好奇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任侍中时便年年随今上射猎,对上林极为熟悉,“猎场位于东边的山坳,为了秋狩春猎所豢养许多野兽。”
殷陈表现得异常感兴趣,又追着问了数个问题,霍去病倒是极有耐心给她解释起来。
阿大在一旁将石榴嚼得咔咔作响。
下昼的演习完毕,又一场宴饮过后,今日行程才算是结束。
因霍去病喜静,刘彻特意给他安排的偏僻别苑,殷陈和阿大宿守在霍去病身边。
晦日无月,将寂静的夜渲染得更清冷,仿佛那些火红的霜叶,金黄的秋叶都少了白日里的热烈。
上林苑因地处山林,比长安更冷些,阿大躺在外间榻上沉沉睡去,鼾声如雷。
榻边放置一盏豆灯,殷陈坐在榻边细细擦拭匕首,呼出的气凝成雾气氤氲浮动,她的面容看不清晰,眸中虽倒映着灯盏黄莹莹的灯火,却无端显出一丝幽邃来。
若是有人瞧见,会发觉她此刻的眸光,很像不远处温香软玉在怀,神情虽迷醉,眸底深藏的锋锐无人可窥见的今上。
终究,少女还太稚嫩,眸底凛然还不能如鞘中锋刃一般尽数掩藏。
上林守卫森严,唯一的机会就是明日的狩猎。
殷陈将匕首贯入鞘中,走到院中,抬头仰望暗色苍穹上缀着的千万点星子。
她忽然想起义妩曾说过,君子如星悬于夜空,星光虽弱,仍能照亮夜行人的脚下路。
天上星宿闪烁不停,地上的时间也年复一年地流转,这是元朔六年的最后一日了。
仰头看得有些累了,转而看向内间。
内间的还闪着微弱的灯光,殷陈走到窗外,正想抬手叩窗,忽听如一泓幽深清潭的嗓音自内传来,“姑子为何不睡?”
手还停在空中,殷陈转眸,见那双星眸定定望着自己。
他站在窗边,一身疏朗,冠已取下,绑发的纚带垂着,微微飘动,殷陈并没有听到屋中有脚步声响起,他本就是站在窗边的。
二人透过窗牗缝隙相望,屋中灯火幽微,点亮了她眸中倒影。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会有点稍微暧昧的情节,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呢?油腻挑眉。
改了几个人的名字,香影改成了红雪,鸾芦鸾芜的鸾改成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