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陈盯着他真挚的目光,“我妹妹还在此处困觉,我得守着她。”
“此处风大,恐会着凉,我叫人带她去客房休息。”霍去病接着道。
殷陈再无法回绝,回去将熟睡的李惊澜抱出了后堂,又交代了看护她的丫鬟,若是她醒了便来寻自己。
三人走往前堂时,引起一片哗然。
卫少儿的笑容在看到殷陈时显然一僵。
殷陈,怎会在此?
公主们更是惊讶万分,纷纷有意无意瞟向刘嫦。
刘姀一一将这些目光瞪了回去。
众人被她这一瞪,悻悻然移开目光。
卫少儿看向儿子,眸中满含不解。若不是要招待客人,她早飞奔过去问个清楚了。
陈掌到底冷静许多,立刻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夫人且去休息片刻,这有我呢。”
卫少儿颔首,又笑着朝众人致歉一番,才离席而去。
阿娜妮和殷陈坐到女席的后面,卫君儒本坐在前头,也忍不住回首看去。
众人对这个少女,充满了好奇。
乐声台上依旧在继续,李延年乍然看到殷陈出现在席上,眸中闪过震惊。
殷陈双手合拢置于下颌,歪歪头,示意李惊澜在睡觉。
李延年微微颔首,心绪略有纷乱,脚下不差分毫踩着乐声舞动。
他抛袖,长袖往两侧飞出,又快速收拢回怀中。
这跳过很多遍折腰舞,此时却尤为吃力。
他现在才深刻明晰,她同长安这些他这辈子都接触不到的贵人坐在席中,观赏着他在台上的独舞。
此刻的他无疑是引人瞩目的,原本喧闹各自私语的席间渐渐安静下来,全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不在乎旁人以何种目光看他,或戏谑,或狎昵,或好奇,或欣赏,他都不在意。
自五年前走上台以来,他早已习惯在台上做一个舞者,无论面对着什么,他依旧是那个天赋奇高的撑起一个班子的李延年。
今日,他心中莫名的情绪的如同浸透了水,一点点沉重下陷,让他的呼吸难以平稳,面色发红。
抛袖如云,舞动如风。
一舞毕,赢得满堂彩。
这是日复一日的苦练形成的记忆,就算他心绪略有扰乱,依旧无可挑剔。满堂叫好声中,他望向坐在女席后排的殷陈。
却见她的目光越过重重阻碍,投向了今日筵席的主人。
李延年不动声色看向那个少年,他记得他。
那个曾在后台给李家班子解了昭平君刁难的少年,他是长安最耀眼的少年,两次功冠全军的最年轻的君侯,今上最为倚重的人,皇后的外甥。
这般少年,合该是耀眼的,夺目的,犹如高山之松,万人仰视。
他敛起神思,领着班子众人再唱一曲祝寿歌。
歌曰: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
乐只君子,邦家之光。
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受天之祜,四方来贺。
寿之永永,筵开锦绣。
称彼兕觥,万寿无疆……”[1]
齐声唱罢,他遥遥举杯相贺。
霍去病亦执杯向他,饮了一口,算是主人家的回敬。
李延年饮罢美酒,领着班子众人退场。
又有歌舞者上台,盘鼓舞,角抵,百戏等曲目应接不暇。
刘姀意犹未尽小口啜饮着佳酿,“诶,阿嫦,你觉得这李延年如何?”
刘嫦不胜酒力,方才多饮了一口,现在面色红润,如同上了胭脂,“姊姊想作甚?”
“他这般出色,不该困于市井。”刘姀若有所思笑道。
席间刘陵站起来,朝霍去病举杯,“我祝君侯,安乐如意。”
其余众人也纷纷效仿,七嘴八舌举杯。
“长寿无极。”
“生辰吉乐。”
“千岁万岁,岁岁逢春。”
霍去病一一喝过酒,边上曹襄看着他一杯杯饮下,有些担忧看向他。
他摇头示意无事。
终于轮到阿娜妮,阿娜妮端起琉璃杯,起身向霍去病举杯,“我的家乡月氏有句俚语,译成汉话是君当长命如神山,我祝冠军侯。”
言罢,她弯眼一笑,仰杯饮尽。
霍去病颔首,也将杯中酒饮尽,他的目光掠过阿娜妮,望向她身侧的殷陈。
阿娜妮察觉到了,笑容微滞。
席上各家少年郎却将目光都投向她,她只得维持体面笑容,捏着空杯坐下。
阿娜妮坐下后,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殷陈。
殷陈长呼一口气,正待倒酒举杯,一个丫鬟匆匆来报,“那位李小姑子同陈二姑子争吵起来了。”
殷陈霍然一惊,李惊澜和陈茵?
这两个小女娃怎么会遇见?
她放下杯子,朝霍去病拱手致歉,匆匆离席。
霍去病面上闪过一丝失望。
人群中,不知是谁叹了口气。
殷陈离席后,为避免冷场,曹襄出来打圆场,举杯朝霍去病祝贺,“祝冠军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众人闻言一笑,这个小风波就这般掩盖了过去。
阿娜妮看着殷陈案上那杯没有倒满的酒,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宴席都在顺利进行,主人家尽善尽美,客人宾至如归。
但殷陈的坐席,却一直空着。
霍去病时不时望向那个空坐席,但他离不得席,只能看向终军,“劳烦子云替我寻个人。”
终军挑眉,他自然知道那个人是谁。
毕竟,他的神色从那个人离开后便一直不怎么好。
终军悄悄起身离席,沿着荷塘小径往后堂去。
只见两个年岁相仿的五六岁女童围着她,她坐在亭中,横笛于唇下,吹奏一曲蒹葭。
秋风吹皱池面绿波,残荷瑟瑟摇曳。
少女那双含雾灵眸半垂,吹出的笛声悠扬。
两个女童拍着手合着拍子,一个女童笑吟吟拉着另一个起舞。
另一个面上略有嫌弃,但一瞬之后,也便笑着踩着乐声舞动身姿。
终军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幅如画般的场景,他想,或许她在此,比在席上更自在些。
他回到席上,霍去病问道:“可瞧见她了?”
“嗯,她当来不了了。”
霍去病闻言皱眉。
“她既已离开,何必再让她到席上承受这许多人探究的目光。”终军这才悠悠道。
霍去病霎时无话可说,他竟忘了她本不该出现在此,是他贪心,竟未考虑到她的感受。
终军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弯唇一笑。
宣平里一派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而长安另一边的乐安侯宅,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李蔡捏碎一只琉璃杯,尖锐的碎片刺入他手心,顿时血流如注。
他面色晦暗,“好一个殷陈,我竟没料到她竟是陈阿娇那个早该死去的女儿,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李三姑……”
李蔡转眼睨向说话的那人。
那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改口道:“李姬今日传来消息,事情已经顺利办好。”
李蔡眸底升腾起戾气,“看来阿姝这孩子倒是比她姊姊更有用些。”
“三皇子的身子自生下来便伤了根基……”
“这孩子若不行的话,我们便再要一个。”李蔡语气阴冷,下了决断。
“诺。”
詹事宅的生辰宴顺利结束。
主人家送别了宾客,陈掌给卫少儿揉揉肩,卫少儿想起殷陈,转头问陈掌,“诶,我之前就觉得那殷姑子很是熟悉,你觉不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
陈掌回忆了一下那殷姑子的模样,那双眼眸确实似曾相识,“是有些熟悉。”
卫少儿嘶了一声,“像谁呢?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陈掌手上动作一重,卫少儿白他一眼,“夫君这是要捏死我啊?”
陈掌连连拱手赔礼,“仆知错,夫人恕罪。”
卫少儿嗔怪看他,见周围丫鬟侍从面上忍俊不禁,她拨开陈掌的手,“罚你想清楚这殷姑子究竟像谁。”
“诺,谨遵夫人命。”陈掌看着卫少儿转身回宅,眉心微蹙,他记起了那双眼,他是见过。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
——
霍去病与众人辞别,又去见过父母。
卫少儿悠悠开口,“去病,那殷姑子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席上 ?”
陈掌看她一眼,又觑向霍去病。
他与这个继子的关系并不十分好,此刻也只是偷偷看向卫少儿,叫她莫要多问。
可卫少儿性子豪爽泼辣,他的警告并不管用。
“是儿相邀。”
“你为何要邀她?她……”陈掌频频朝她使眼色,卫少儿咽下那句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道,“邀了她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同她走得这般近?你同一个倡伎之女行为这般亲密,知道旁人会怎么议论吗?”
“自小受的议论,还少吗?”霍去病抬眼,看向母亲。
卫少儿一时语塞。
他那双生得俊秀非常的眼眸俱是坚定,声音也透着坚如磐石的意味,不徐不疾,“无关身份高低,也无关于殷姑子,是我单方面心仪于她,仅此而已。母亲也不必去探问,她现在仍在长安也是因我强留。”
卫少儿看向霍去病远去的背影,“我……我并没有阻止他罢?”
“夫人方才那话,确实是在质问去病。”陈掌不偏不倚道。
卫少儿敲敲额头,“啧啧,这小子何时开窍的?他又是何时识得殷姑子的?我得打听清楚。”
陈掌默然无语,他十分清楚卫少儿的性子,根本没想过浪费口舌,“夫人想知道甚?”
“虽说他不让我去问殷姑子,但你可以去。”卫少儿狡黠一笑。
陈掌暗叹口气。
另一边,殷陈将李延年等人送到宣平里外。
李惊澜拿着陈茵送的糕点,蹦蹦跳跳走在李延年身边,两个女童一齐待了几个时辰,俨然成为了朋友,还煞有介事地交换了手帕。
“今日多谢姊姊。”李延年朝她一揖。
殷陈与众人告辞后,转身往回走去。
在她转身的一瞬,看到了少年挺拔俊秀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1]此祝寿歌摘抄改编自诗经。
小霍听了所有的人祝寿词,期待着老婆的祝福,结果老婆居然跑了!被抛下的小霍belike:小狗淋雨.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