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妮望着案上倾倒纷乱的六博棋子,怔怔出神。
她如此苦心筹谋,想让殷陈冲动杀了李姬,却还是低估了她。
这般才好,殷陈还没有完全丢失掉那点她最爱的东西,她仍旧是那个想要所有人都好过的从未失了善意的少女。
她复将六博棋摆好,心中平静不下来。
她想了月氏大片大片的草原,风吹过草原时,绿浪翻涌。她的额吉在绿浪上起舞,朝着神山祈祷神明保佑她的女儿平安一生。
月氏王有上百个女人,她的额吉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出生时体带异香,巫者称此乃祥兆,举国沸腾。
后来,她逐渐长成月氏神山雪莲一般的美丽少女。
她傲娇自满,是月氏王城中最目中无人的公主,她亦乐善好施,将少女泪赠予前来求药的民众。
额吉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忧心忡忡。
她那时并不知道,额吉为何会时不时用那般忧虑的目光看着自己。
直到十四岁那一年,匈奴大单于君臣单于身死,左谷蠡王伊稚斜夺匈奴太子于丹位。
匈奴贵族因此被清洗了一番。
而那年的蹛林大会时,她的美丽终究被窥见。
那个一生美丽善良温顺如羔羊的女人,为了女儿不被献给匈奴单于,带着女儿逃出月氏王城,却因女儿身上的异香终被人发觉。
为了护住她的女儿阿娜妮,她死于月氏人的流矢之下。
最终,她死去了。
她的牺牲毫无意义。
阿娜妮仍旧被押登上东去王庭的橐驼车队【1】。
她被月氏王冠以守护月氏和平的含义,可她守护的月氏,却再也没有她的额吉。
在王庭,她看到衣衫褴褛的少女为了救同伴,不惜到她帐中偷盗药材,为了守护同伴尸身不惜以命与野狼搏斗。
她想,这样的少女,与她的额吉一般可笑。
可当她看着少女徒手挖坑掩埋了同伴的尸身,跪在坟茔前痛哭,流沙的月色那般凉,月下的蜷成一团的孤影,让她的心中那股汩汩热流往外涌出。
阿娜妮敛起眉间难得出现的忧色,扭头看向直棂窗外那支斜斜掠过的木樨枝。
她最喜汉境这小小的一簇簇开得热闹的金黄色小花,香气袭人,甚至能盖过她身上的香气。
站起身,推开窗棂,摘下些木樨花收拢于腰际的香囊中。
宣平里,南陵那个妇人此刻被送到冠军侯宅中。
她看到殷陈时面露惧色,殷陈连忙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再拿针扎她。
将人送到的董偃朝她一拱手,“人已送到,董某便先告退了。”
殷陈唤住他,与董偃一同走向中门。
霍去病看着二人背影,又转头睨向那浑身污秽的妇人,吩咐青芦,“带她去清理一番。”
见君侯的目光总望向连廊远去之人的背影,青芦心中了然,叫上几个丫鬟一同将人带走。
殷陈与董偃并行于连廊下,殷陈开口道:“多谢董君相助。”
董偃微笑,温声细语,“董某职责所在。”
“窦太主可好?”
董偃未料到她会主动问起窦太主,看着她嘴角那抹久久不散的笑意,“太主近来插花品酒,颇为清闲,姑子若想见太主,可自行到太主府去。”
殷陈颔首,又道:“隆虑公主呢?可有何动作?”
“公主,近来张罗着年末宴请长安贵妇。”董偃虽不知她怎么转了性子一般关心起陈家家长里短来,依旧如实相告。
殷陈琢磨着看向董偃,他那张生得极俊朗的脸上仍带着惯常的温润笑意,“董君可知,窦太主与隆虑公主为何不和?”
董偃一怔,侧首看她,道:“公主与太主并无不和。”
殷陈只是看着他,目光澄澈。
“若姑子真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太主应该很期盼姑子的到访。”董偃被她瞅得无法,只得如此说道。
殷陈撇嘴,“我与她见面总是要争吵的。”
董偃不置可否,微微敛眉轻笑一声,“姑子留步,便送到此处罢。”
殷陈朝他颔首,看着他的背影转过回廊拐角,正待回头,却见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袍摆飘过。
她咳了一声,“郎君为何行事鬼鬼祟祟的。”
“哪有,我只是路过罢了。”霍去病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去。
殷陈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自己在他怀中恸哭之事,懊恼嘶了一声,转身往东院去。
青芦将妇人再次带回偏房,霍去病已然坐在上首,目光沉静,沉声道:“室人是王夫人的人?”
妇人一惊,连忙跪下。
“王夫人已经将事情始末告知于我,是你将义妁救了,其现在身在何处?”霍去病垂眼看着她,继续道。
妇人抬眸看着座上面若冠玉的少年,咽了咽口水,“在民妇家中。”
殷陈整夜坐立难安,她时而踱步,时而转头看向窗外,期盼着天快些亮,好去南陵接姨母。
青芜和红雪起夜看到主屋窗棂上映着的纤影,相互推诿一番,最终红雪叩门,轻声道:“姑子早些歇息罢。”
红雪正纠结于该不该将殷姑子近来冒出大簇白发之事告诉君侯,可看殷姑子这两日难得高兴,便想着过几日再说。
第二日,殷陈早早起床,套了身短褐长裤,正想问阿大牵匹马,走到中门处却见霍去病已经站在那处。
身边正是踏云和栖霞。
两匹骏马此刻正相互蹭磨脖颈。
而他站在骏马前,一身满绣长生暗纹鸦青色骑服,手持银鞭,身姿如松。
殷陈弯眼一笑,“郎君这是要去营中?”
霍去病拿鞭子敲搭手心,“索性无事,陪姑子去南陵,顺便兑现之前的诺言。”
殷陈一想,他是曾说要教自己策马来着,也不多扭捏,走过去拍拍栖霞的脖子,接过栖霞的辔缰。
霍去病将手上鞭子递给她,“栖霞虽性子温和,但姑子要掌握驭马之术,仍需借助马鞭。”
殷陈接过鞭子,银鞭柄上尚残留他手上的温度。
霍去病又将手带递给她,“缠上手带。”
殷陈听话照做,将右手缠好后,待缠左手时右手却使不上力。
霍去病走到她身边,接过手带,将手带绷直,看向她的左手。
殷陈举起手,看他细心将手带缠绕在虎口手腕交叉,手指温度灼烫,时不时触过她的肌肤,叫她浑身泛起难以抑制的酥麻感。
殷陈偷偷抬眼看霍去病,他半垂着眼,修长手指动作利落,似是心无旁骛,耳际却悄然攀上红霞。
目光滑过他的下颏,慢慢下落到脖颈,喉结。
她忽而回想起昨日情形,呼吸一滞,连忙垂眼,见手带已经缠好。
“姑子握一下手,看看松紧度。”他退后两步,拉开二人之间过近的距离,说话时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殷陈照做,张合两下手,并无不适。
“姑子之前怎么上马的?”
殷陈将栖霞牵到台阶边,脚尖使力一蹬,翻身上了马。
霍去病观察她的上马姿势,她上马总要借助一个高阶,“在居涂怎么上马的?”
“啊?”殷陈端坐马上,双手交叉比了一下动作,“是赵军士将我兜上马的,不过当时有腿伤,现在能自行上马了。”
霍去病看着她的动作,心中闪过一丝豁然,兜?
骑兵上马多是要借助马鞍拉环掠上马,脚上却无法借力,这个兜子若能做成实物,或许能让骑兵上马少费些力。
他眉梢轻扬,“姑子倒给了我一个启发。”
殷陈持缰握鞭,微微偏头,欣然道:“那郎君可得给我些报酬。”
报酬,她还真是个初心不改的人。
霍去病翻身上马,“少不了姑子的。”
殷陈小腿轻叩马腹,栖霞随之而走,二人并辔而行,出了中门。
霍去病自小得舅父和今上亲自教导,在驭马这方面倒是极会吸取经验,舅父的稳妥和今上的速度他身都学了个十层。
殷陈在回汉那半月时间内已经掌控了大部分策马技巧,但对控马仍是一知半解。
霍去病注意着她跨坐在马上姿势,见她身姿微弓,道:“鞭子只是辅助工具,不可过度依赖马鞭,控马多靠辔衔镳和腿部动作控制马匹行走速度。”
殷陈点头。
“还有,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可将辔缰绕腕。”他忽然想起她上次惊马时的表现,辔缰绕腕时极危险的举动,若马儿失控,落马之后会被疾驰的马儿拖行。
“何谓万不得已的时刻?”殷陈转头看他,二人已经出了宣平里,此刻在夕阴街往东出宣平门。
城门校尉识得他,与他拱手一礼。
他微微颔首,出了城门,才回答殷陈方才的提问,“被马拖行或能生,若落马必死无疑的时刻。”
二人一路往南陵去。
按照妇人所说的地址,很快便到了妇人所说的地方。
将要到地方,二人下马往巷子里去,殷陈忽而踌躇起来,她张望着前路,眼前模糊重影,若见到姨母,第一句话该如何说?
她生得与阿母像不像?
她会识得自己吗?她……会怨恨自己吗?
“姑子很紧张?”霍去病看她捏着手指指节,问道。
殷陈顿步,面上是罕见的茫然,“姨母会否怪我来得太晚?”
“我识得义医者,她是个极好的人,她现在就在那里等着姑子接她回家。”霍去病眸光坚定,声音温润。
殷陈咬唇下了决心,大步往前去。
她走到院门口,抬手叩门。
很快,院中响起脚步声,一个女使的声音传来,“何人叩门?”
“长安王家人。”
门闩拉动的声响过后,院门嘎吱一声打开,女使眼神戒备,“你可有凭证?”
殷陈将王夫人那张绣着蝴蝶的帕子递给女使。
女使看过之后,才将院门打开,“请进罢。”
殷陈和霍去病对视一眼,走进院中。
院中陈设简单,几个女使警惕看向门口。而这期中有一妇人,正由一女使扶着,她身形瘦削,望向院门处的目光柔和。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殷陈认出了那妇人便是她在寻的人,她的姨母义妁。
作者有话要说:橐驼:骆驼
阿娜妮写得我好纠结,她不是个好人,但也绝不是一个坏人,只是惯于用最坏的思想去猜疑别人。
小霍狗狗祟祟跟在后头:我倒要看看董偃要干什么?
董偃:是你老婆在试探我啊喂!
女儿:勿Q
猛吹口哨,姨母出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