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祭月典礼过后,刘彻宴百官于苑中,席上言笑晏晏。
乐安侯李蔡数次过来邀霍去病同饮,见他脸上有伤,关切问了几句。
霍去病看着杯中酒,先生叮嘱过不可饮酒,他只微微颔首,不欲与李蔡闲谈。
卫青看外甥那一脸不给面子的神情,立刻举杯相迎,“我敬乐安侯一杯。”
李蔡本就面有尴尬之色,此刻得了卫青解围,立刻转头与卫青同饮。
他曾是卫青部下,随卫青出征幕南,之后便一举封了侯,亦算是相熟。
霍去病不喜觥筹交错的宴席,也懒得与官员们逢迎打交道,与舅父对视一眼后,卫青朝他抬眉,示意陛下身边有他,不会让陛下喝醉。
出了布宴的高台,摒退跟过来的宫人,在上林苑中漫无目行走,不知不觉,竟到了蹄氏观。
曹襄说有一神女被供奉于蹄氏观,霍去病在观前站了会儿,鬼使神差抬步进了观。
观内供奉之事倒是一应俱全,正殿内铸一高大神像,在烟雾缭绕间,塑金神像悲悯地半垂着眼,看向站在殿中的少年。
霍去病取过三炷香,跪于神像前,闭目祷告。
他将香插于棹上香炉中,忽听有脚步响起。
抬首,竟见一女子自神像后缓缓走来,身着檀色曲裾长袍,长裙曳地,发松松披散着。
霍去病移开目光,拱手朝女子一礼,“在下没注意观中还有旁人,冒犯阁下了。”
说罢便要抬步离去。
在满观烟雾中,女子犹如蒙上轻纱的面目,她定定望着少年人,开口道:“我见郎君面有郁色,想必方才祷告之事困扰了郎君。”
霍去病眉头微沉,依旧保持微微侧身的姿势,“人之所以祷告神明,本就身困樊笼,以求解答。”
女子慢慢走近,月光极凉,自敞开的观门斜倒入屋中,一室清辉混着烟雾,室外鸣虫声聒噪地远去,女子声音渺渺如烟,“郎君的困扰却与旁人有关,为何郎君会替她祷告?”
霍去病疑心乍起,他方才分明只是轻声祷告,此人位于神像之后,怎可能听得到?
此人并不是此次祭月随行之人,看样子也不像是上林宫人。
上林苑把守森严,蹄氏观外亦有重兵把守,他方才进观时还特意问了守卫观内是否有人。
此女究竟从何而来?何时藏身此处?
他终于回头看一眼女子,见其拢手于垂胡袖中。
“不知阁下有何事?”霍去病依旧神色淡然,心中升起戒备。
“我可解郎君之惑。”女子缓缓靠近他。
霍去病睨着她的面容,“阁下若真有解,在下来日定带重礼前来求见,现下时辰已晚,多有不便,告辞。”
他连此人姓名地址都没问,显然不信她。
女子却将拢于袖中的手伸出,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郎君莫走,今夜月色极好,不若你我……”
霍去病霍然一惊,猛然抽出袖子,后退两步,眉间骤起厌恶之色,“阁下自重。”
女子手指微蜷,站在原地,眉目微敛,似是没料到他会这般断然拒绝自己,“我乃此观神君,今日机缘巧合才得以显形,小郎君当真要错过此缘吗?”
霍去病想起今上确实将神君供奉在此观中,常闻说话声,却不见其形,他却不信什么神君,嫌恶看着被揉皱的衣袖,“若阁下真是神君,就不该如此言行放浪。”
女子神色微滞,依旧不肯放弃,“你可想好了,这机会千载难逢。”
霍去病却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出了观。
他身上沾了观中香气,只觉浑身不自在。
吩咐守卫,“观中有一女子,恐是刺客。”
守卫一惊,立刻奔向观中。
霍去病嫌恶地瞅一眼袖子,曹襄此刻寻来,见他神色不虞,“怎的了?”
曹襄又看到观门上的‘蹄氏观’三个大字,“这不是那供奉神君的观吗?据说神君很是灵验,你可进去看了吗?”
霍去病眸中怒火未消,欲言又止。
曹襄见他这副神情,再度张望蹄氏观大门,“你为何在此候着?”
还未来得及答话,守卫便匆匆跑来,“回禀君侯,观中并无女子。”
霍去病疑心蹙眉,“可都查探仔细了?”
“里里外外都查探了一遍,确实是空无一人。”
曹襄大骇,“何人?什么女子?”
霍去病疑心更甚,进观再度看了一遍。
那女子确如烟一般消失了。
回去的路上,他才与曹襄说起观中之事,隐去了女子越矩之行。
“难道真是神君显灵了?”曹襄一拍手,激动道,“这事要是我遇上便好了,神君不是最为灵验吗?我想给皎皎许个愿啊,许个甚么愿呢……”
曹襄越说越欣然向往,霍去病看着他那副模样,不忍打破他的幻想。
回宴后,霍去病神色郁郁。
刘彻见他一脸不高兴,与身边的侍者说了两句。
侍者缓步走到霍去病身边跪下,“陛下请君侯宴后留下。”
霍去病微微颔首,举杯饮了半杯酒。
若那女子真是那所谓的神君倒也好,若不是,她现身于观中目的为何?
刺客吗?陛下身边守卫如此森严,刺客为何要在他面前现身?
李蔡转眸瞥过他,眼神晦暗。
宴后,刘彻看着少年仍旧不虞的脸色,笑道:“谁惹我的冠军侯不高兴了?”
“我方才在蹄氏观见到一个女子,此人自言神君,言语轻佻。”他跪坐在刘彻身边,讲述事情经过。
刘彻听到神君二字,立刻着人去蹄氏观再度查看,又急急问道:“那女子是何模样?”
霍去病比了比女子的个头,又说了那女子的样貌。
刘彻悲愤捶了一下手,显然十分气恼自己没能亲眼见到神君。
霍去病知道陛下颇信些鬼神之事,抿了抿唇,不敢再对那神君说什么赖话。
只是他愈加不敢放松,送至刘彻殿中的食物他须得再三检查,晚上也宿在刘彻殿中。
自这小子成了冠军侯后,刘彻倒难得见他如此黏着自己了,遂也欣然与他秉烛长谈。
经过此事后,刘彻更是勤加供奉蹄氏观神君。
夕月夜后,霍去病又陪今上在上林射猎了一日。
刘彻看一眼策马跟在自己身旁的少年,想起上次他对月氏公主的评价,“对于月氏公主献上河西地图之事,你如何看?”
少年张弓搭箭,箭矢倏地飞出,丛中一阵响动,是中了猎物的声响,他拱手回道,“回陛下,臣认为此事可行。”
身边的宫人立刻策马前去将猎物提回。
刘彻会心一笑,眯了眯眼,“你说此话可有私心?”
“有。”霍去病抬眼看陛下,眼中神采奕奕,自箭箙中抽出一支箭呈上,“陛下觉得呢?”
“朕的冠军侯既认为可行,那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刘彻接过那只箭羽染蓝的箭,张弓射出一箭,箭矢飞出,树林中传出一声鹿的哀鸣。
夕月后,阿娜妮在宫中再次见到了霍去病。
彼时公主们正在苑中赏菊作乐。
于花丛中设宴,菊香染上少女衣袖,公主们或三两人剪菊插于琉璃瓶中,或聚在一起闲聊,席上时有阵阵娇笑传来。
刘姀与夷安公主耳语两句,夷安听了作势要打刘姀,嘴中嗔怪道:“皎皎阿姊!”
刘姀哪能让夷安打她,立刻跳起来拉过姊妹们做挡。
淮南翁主刘陵坐在期间,手执白玉杯,杯中菊花酒清香扑鼻,不时嘬上一口,微笑看着妹妹们打闹。
霍去病和曹襄寻过去时,公主们颇有些暧昧地看向刘姀刘嫦两姊妹。
刘嫦脸上亦带着淡笑。
阿娜妮看向刘嫦,嘴角微挑。
“两位表兄万福。”刘嫦起身行了万福礼。
曹襄朝刘姀抬抬下巴,也回了一礼。
霍去病朝众位公主行揖礼,“诸位公主长乐未央。”
“公主?哪位公主?”刘姀方才被夷安追得东躲西藏,此刻香汗淋漓,她手执便面略显烦躁地扇着风,突然发难。
曹襄朝她挤眉弄眼。
刘姀拿便面挡脸只朝他皱皱鼻子,表示根本不听他的。
众公主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刘嫦和刘姀。
刘陵摩挲着白玉杯,站起身来笑着解围,“皎皎这是方才被夷安打得有些生气了,冠军侯这可是撞在皎皎刀口上了。”
刘姀知道霍表兄这回来定是来寻阿娜妮的,可阿嫦这颗心平白无故为他敞开着,他全当视而不见,刘姀心中难免有些生气。
刘嫦也过去拉拉长姊的衣袖。
霍去病看向刘姀,淡漠的眉眼垂下,“看来是臣有错,在此给公主道歉。”
刘姀被刘嫦拉着袖子,看看刘嫦涨红的小脸,此刻气也消了大半,转过身去,嘟着嘴不说话。
曹襄眼神示意霍去病快走。
霍去病看向一直在旁的阿娜妮,抬步离去,阿娜妮也寻了个理由离席。
这番动作在刘姀看来,自家妹妹这是彻底没了指望。她一跺脚,将便面扇得呼呼作响,鬓边玉擿上油润的珍珠颤颤而动,幽怨看向刘嫦。
刘嫦只朝她笑笑,神情并没有多大变化。
“你便不与她争上一争?”刘姀恨铁不成钢拿便面把子戳戳刘嫦。
“阿姊,若他心不在我,我再争也无用。”刘嫦叹了口气,说完这句话坐回席上。
曹襄还在外等着,刘姀只得走过去。
曹襄立刻献宝似的将近日在宫外寻到的新奇宝贝献上。
刘姀看着那块五光十色的西域宝石,心情也没有好起来。
“皎皎这是怎的了?”曹襄不解道。
“你没看出来,我在为阿嫦难过。”刘姀哼了一句,快步离去。
曹襄后知后觉,一拍脑袋跟了上去,“皎皎……”
作者有话要说:神君一说出自《太平广记》。
明天起恢复隔日更或者日更,最近有一种从早到晚很忙但是不知道忙什么的感觉,真想给自己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