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橙黄,姜洧正靠在床上温书,许久未听见窗外动静,寻思妹妹去哪了。
结果,下一瞬,就见她气呼呼冲进屋内,拿了小火炉。
“谁惹你了?”他轻声问道,三娘近来气性大,一生气就这副模样,眼睛瞪得大大的,走起路来火急火燎,说话声音也极大。
“有个臭水壶烧开了,”姜溱蹲在灶前夹火石,高声答道,“看你的书。”
说完就提着火炉走了。
在屋外取了银灰炭,将炭盆内两块灶炭夹出,放入银灰炭,将火炉里的火石倒进去。
扇了两下,火盆便红彤彤,烧起来了。
这傻子连炭都分不清楚,那灶炭湿气大只是用来做饭的,谁像他一样往火盆放,结果给自己熏死就算了,火也熄了。
不过他也是真有钱,竟然用得上银灰炭,一点烟气都没有,没一会儿整个屋子都热烘烘了。
盖上铜丝罩,将粥和南瓜饼放在上面,回回热。
昏黄烛火轻轻摇晃,溟朦恍惚间,清瘦的背影,笼在火光中,披一身淡淡柔光。
周身濡湿潮热,头晕晕然,似梦非梦,陆昭热得想要脱掉袍子,奈何手臂重若千斤,动弹不得,奋力抬高一寸,又遽然坠下。
姜溱被身后的动静惊动,转身,瞥见他满脸潮红,眼神混沌,“醒了?”
端着粥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眼睛:“能动不?”
少年睨着她,面色努力维持着淡然:“你如何来了?”
声音像吞了沙般嘶哑。
这是真清醒了,又开始装起来了!
姜溱轻哼一声:“我不来你就死了。”
闻言,他错开视线,撑手想要坐起身,不料手臂酸软,使不上力,又倒了下去。
“别折腾了,”姜溱见他又想挣扎起身,出声阻止,扯了个枕头垫在他背后,“你烧得不轻,幸亏你年轻,撑住了。”
她舀了一勺南瓜粥,伸到他唇边,见他抿唇不吃,喝道:“你别害羞,我也不是白喂你,要加钱的。”
她说到“钱”字时,咬得极重,颇有怒意。
陆昭抬眼看了她一眼,少女杏眸低垂,眼中既有笑意,又带了怒气。
终是张嘴吞了粥,只是隐在袖中的手,却是暗暗捏紧。
他当然知道她的企图,不过是金钱二字。
喝了粥,干裂的唇染上水色,脸颊飞红,加上因高烧而泛有水光的眼睛。
似在害羞一般,姜溱看得有点头晕,莫名有些恶趣味。
他哭起来应该会更好看。
两人各揣着心思,一碗粥很快就见底了。
姜溱将碗搁回去,接了壶热水回来,见他靠在床上愣神,经过方才一番折腾,白袍玉冠已然凌乱,平日顺直披在脑后的黑发,眼下也散在胸前。
这在他身上太少见了,像一只高贵冷情的猫,忽的让人瞧见了他偷偷顺毛的样子。
她放肆地打量了一通,眼睛瞥见他的右手,这只手平日用绷带裹得严实。
整个手背布满烧痕,皱襞若紊乱芜杂的沟壑,其间寸草不生,与玉竹般的指节形成强烈的反差。
像一张纯净无痕的白纸,蓦地被人撕裂一块。
他觉察到少女的视线,将右手猛然撤至身后,掀起眼皮看她,眸中带着浅淡的怨憎:“姜娘子,我记得我们还未熟到随意入室的地步。”
又开始了,姜溱默默翻了个白眼:“我还是更喜欢你烧到神志不清那阵儿。”
少年浓眉微蹙,什么神志不清?
眨眼后又舒展眉眼,唇角微微上扬,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
声色清冽:“姜娘子,请上前来。”
姜溱不疑有他,放下水壶走过去,顺带拿了个饼。
他看着她走近,微微眯眼,遮住眼底的杀意。
平生最厌恶被人窥探的感觉,而她几次闯入,还毫无所觉,如此伧俗粗野之人,活着也没甚意思。
姜洧那般才俊,缘何会有这样一个妹妹。
内心虽则这般想,他面上却仍一副笑颜,明秀清俊。
姜溱莫名觉得后背发凉,走了两步就停下:“突然阴嗖嗖的,你有感觉吗?”
……,陆昭淡淡摇头:“娘子错觉罢,屋内炭火通曜,十分暖和。”
这蠢人竟有这般强的直觉。
“真的,你说你这屋不会死过人吧?”姜溱觉得那股寒意,顺着尾骨一路爬伸至后脑。
她狐疑地环视一圈,屋内灯火通明,几乎照亮每一个角落。
她心稍微放下,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陆昭见她一步步近来,藏在袖间的手暗暗捏紧,他看向少女的脖颈。
白净颀长,纤细得只需轻轻一捏,便会静幽幽地停息。
五步之遥,四步,三步,再近一步,他便能一手将她控住。
然,她停在了三步之外。
陆昭只觉得眉心突突跳,连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怎么了?姜娘子。”
他的声线仍然清悦,但细细听来,已夹了一丝不耐。
“这么近还不够?”姜溱看着隔了一只手臂的床,满脸不解,这人到底想说啥,平日不是最厌烦旁人靠太近么?
陆昭淡淡摇头,轻声道:“再近一步就好。”
姜溱提步,“话说你知道师青岚吗?”
她往前走了一步。
少年面色微讶,一直握着的手泄力:“你见过他?”
姜溱点点头,见他总算恢复到平日的高冷状态,松了口气。
刚刚像个男狐狸精一样,笑语温声,仗着一副皮囊,勾引她这种道心不稳的女人。
太奇怪了,不过是真好看,该说不说,她确实挺吃这套……
“在哪?”
姜溱坐在床边,道:“你认识他?就在县衙,他很会画画,到刑房当差去了。”
他眉目微垂,敛尽眸底情绪,低声道:“画道百年一遇的天才,到县衙当差,真是。”
他说到此处便停住,冷冷哼了一声。
“真是啥?”姜溱最讨厌说话说一半的人,“暴殄天物?”
陆昭的眼睛微亮,有些惊讶,“姜娘子学问越发精进了。”
他虽然在笑,但笑意未及眼底,他这是在嘲讽自己?
姜溱心下不平,“嘁”了一声,“我今天救了你的命,你自己想想该怎么补偿我。”
陆昭又是一声轻笑。
他本来的声色像水滴玉石,清亮干脆,平白带着疏离,但今日因着高烧,声音带了几分嘶哑低沉,一语一笑,都像在耳侧呢喃。
听得她耳朵痒痒的,心也是。
禁不住频频看他,看着他玉雕般的脸孔,谪仙般的神态。
少年亦觉察到她痴醉的视线,唇角流露些许不屑,又立马敛尽,端起一副神清骨秀。
心想她,不仅贪财,还好色,真真是个凡胎浊骨。
“抽屉中有一柄玉骨象牙扇,姜娘子尽可拿去。”他抬手指了指窗边,堆满书册的书案。
玉骨!象牙!每一个字都价值连城了。
这加在一起,不得赚大发了。
拉开抽屉,看见一个长条木盒,打开,果见一柄象牙折扇,在微光下折射出淡淡冷光。
扇骨为白玉,“哗——”打开,每一页扇面,皆雕刻精美云纹,光柱从孔中泄出,在墙上透出金云,一朵连着一朵,美不胜收。
她“哇”的惊叹一声,有些激动地看向少年:“这都能买下整个县衙了吧!”
伸手轻轻抚摸,散发淡淡凉意,夏天光是拿着就很清凉了,别说还用它扇风。
有钱人真是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会享受。
“不过是随手把玩的玩意儿,”陆昭唇角勾起,他十分喜欢看她这幅模样,像野在深山的泼猴,第一次瞧见活人一般。
今日便饶她一命,留着余闲时逗弄逗弄,也能让自己舒心莞尔片刻。
姜溱仔细欣赏了一番,小心地将扇子折好,放进木盒,虽然她确实很喜欢钱,但还是更喜欢靠自己赚来的。
“我不能要这个扇子”
少年眼睛微睁,颇有些意外。
“你给我五两银子,”姜溱将扇子放回抽屉,看向他,“按理说一碗粥也就五文,但谁让我救了你的小命!”
“五两?”陆昭以为她是不懂行情,看着她说道,“你知道这柄扇值多少?”
姜溱摇摇头,“虽然我不知道具体价格,但我知道肯定非常非常非常贵!”
少年闻言更加不解,“那你为何——”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太贵了,我不能要。”姜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眸中带了笑意,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女君子。”
姜溱知他在嘲讽,抬高下巴,看着他:“我可不像某些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在背后偷偷骂别人贪财。”
说完她不满地“哼哼”两声,她可是记得他说自己身上有“铜臭味”。
“我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记得给我五两银子。”留了这句话,便蹭蹭出门了。
陆昭唇角的笑意凝住,他什么时候暴露了?
他惯会做戏,骗过不少聪明人,今日却被这蠢人看破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忽而闻见一阵奶香,夹杂着一股梅香。
是姜溱的味道,她每日都会做什么奶茶,洗头时也会摘几朵梅花放进去。
他抬手,嗅了嗅袍袖,梅香味越发浓烈。
倏然,脑海中浮现一副画面。
昏暗的屋子,少女骑在自己身上,手臂被擒住,似是痛极了,小脸皱做一团。
彼时的他将心之所想,直言吐露,气得少女愤然离开。
女子香仍在,幽踪未可寻。
从府中遁逃已有月余,见过女子不知凡几,只有她如此恬不知耻。
烛影之下,袖中飞落一片纸扉。
上书“溱为溱”。
姜溱确是姜溱,那缘何短短几日,性情习惯判若天渊。
那日堕水,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