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年前的血案之后,师青岚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执笔作画是何时,闭眼尽是家中亲人惨死之情状。
他一路北上,只为替亲人鸣冤,一路上风雪塞路,备好的钱银被山匪所劫,辗转颠沛至万渠县。
得好心人所搭救,本欲养好身体继续北上入京,今晨却收到一封密信。
信中称,那五十五尊佛像正在万渠县,邀他明日酉时于昭日马行一见。
他瘦长的五指攒紧,凤眸微眯,纵是龙潭,他亦得去会会。
门外一阵扣门之声。
来了几日,他已日渐习惯叩门之声,轻缓克制,同外面簌簌的落雪一般。
将手中信纸夹在书册之中,起身拉开木门。
值房不过三尺之大,放了一张小榻后,只容得下三人站着。
今日风雪大,她绒白的斗篷被吹得高高的,鼻尖冻得微红,因着疾风,一双潋滟的眼睛微微眯着。
见他开门,唇角便勾起,将手中木盒递到他的眼前:“送…你。”
师青岚看着端着木盒的手已微微发紫,心中泛起一阵涟漪,侧身让门。
宋信音的眼睛微微睁大,前几日,她送东西过来,他从未给她让过门。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少年,然后提步走了进去。
屋内有一盆炭火,灰花炭夹了灶炭。
宋信音闻到炭烟咳了起来:“咳…咳。”
她想要努力压抑住喉间的痒意,不想给人留下娇弱的印象。
然,咳嗽是世界最掩不住的。
师青岚见她咳得小脸通红,连忙将木窗支起小口,炭烟往屋外窜去。
他险些忘了,她与自己如何不同,自己是在污泥中滚过一番的渣滓,她可是县衙里娇养长大的小姐。
他袖间的手无措地弯了弯,看着少女将木盒打开,里边整齐放着三块五彩石。
她指了指,秀美的颊边带了些羞涩:“京城…买的。”
她还想说些什么,又害怕自己表意不明,提起桌上的笔,写道:我见你日日所描之画,画面孤寂幽寒,瞧着心伤,不妨画些明丽之图。
她看着少年凤眸微凝,继续写道:君之今日,恰如我之昨日,见你神伤,我心惴惴。
姜溱你记得吗?
娟秀小楷缓缓写就,师青岚轻轻点头。
白纸上黑字落下:明日休沐,我陪她去摆摊,你陪我去吗?
师青岚眸色微恙,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他记得昭日车行,正在南城集市边上。
“哒哒哒——”一阵叩门声响起。
师青岚转身开门,见一婢女立在门口,道:“师郎君,夫人唤你同小姐一齐去东华厅。”
东华厅几日热闹非常。
姜溱从后宅出来,刚走到中庭,就听到东华厅一阵笑闹声。
走近了,声音越来明显,一道女声夹在之中,分外明显。
“呀,”张明霁正趴在窗边往外看,正好看见姜溱,惊喜非常,“姜娘子来了。”
他说完站起身,绕开众人迎了出去。
一旁端坐的谢无暗见此,眼皮快速地眨动两下,这张郎君不是今早刚到?与姜溱就这般交好了?
“姜娘子,你可算来了!”张明霁一身白袍,领口轧了一圈狐毛,大眼虎牙,此时眼睛亮亮地瞧着她。
姜溱觉得他很像一只萨摩耶,毛茸茸的,还十分热情。
她对小狗向来没什么抵抗力,自然地将食盒递给了他。
二人并肩进了屋。
姜溱这才看清,这屋中竟有四个人,围坐在木桌边上烤火,桌上放了几册书。
除了张明霁一个生人外,还有一个珠钗满头的女子。
记忆中有这个女子,是程县丞家的长女,名叫程可薇,万渠县有名的大才女,才貌双全。
姜溱挨着姜洧坐下,手伸向桌下的火盆,冻僵的五指遇火,有些舒服地颤动几下。
大眼睛巡了一圈,对上一双如墨的眼睛,每次看见谢无暗的脸,她心里都要感叹一声。
太会长了,俊朗得刚刚好,垂眉抬眼间,偶尔会流出几分娇嗔。
看了便觉得赏心悦目,她笑弯了眼,正想说些什么。
不料对方却微微睨了她一眼,便瞥开视线,眉间泄出三分愠色。
她什么时候惹他了?姜溱满头问号。
“陆郎君,”程可薇声色轻柔唤了一声,美目轻转,停在那玉一般的面容上。
谢无暗闻声看了过去,眉目淡然。
“郎君明日可有余闲?”
“程娘子若有事,但说无妨,”谢无暗声色清冽,唇角微微牵起。
程可薇见他笑了,面上飞红,添了几分娇态:“再过两日便是除夕,正逢祖母寿辰,我想做刻一方玉寿章,听闻郎君长于辨玉,便想麻烦郎君一番。”
啊呀呀,古代的女子追男生也太含蓄了。
姜溱一脸吃瓜坏笑,不知道她此刻一脸八卦的表情有多欠揍。
“程娘子一片孝心,令人动容,”谢无暗单薄的眼皮微微垂下,音色缓缓,说到此处微微顿住,眼眸转向一旁的少女身上,“不过我已同三娘约好,明日陪她一同出摊。”
姜溱眼睛霎时圆睁,她什么时候和他约好过?还有她们不熟罢?还叫起三娘来了!
“啊…对对对,我明天要去摆摊来着,忙不过来,陆昭答应陪我去了。”
迫于少年眼底的威胁,她很没骨气地做了捧哏。
“你要去摆摊?”张明霁完全读不懂氛围,只关心摆摊,狗狗眼亮晶晶,“我可以去吗?”
他的手激动地按在姜溱小臂上,这在平常男女身上自然有些不妥,但姜溱根本没有那些男女大防。
也就没有抽出手臂,笑着回道:“如果你不怕冷的的话。”
挨着她的姜洧却浓眉紧蹙,三娘对于男子不设防,这显然不妥当,晚上得同她好好说说。
“我不怕,”张明霁满脸不在意,打开食盒,道,“可以吃了吗?”
姜溱点点头,“当然,就是给你们吃的。”
张明霁匆匆打开餐盒,看着其中淡紫色的小卷,不自觉咽口水。
取出毛巾卷,一人分了一个。
只他一人兴冲冲吃了一口,而后满足地舒展浓眉,称赞道:“好吃!姜娘子要是在京城,我定然天天上门讨吃食。”
姜溱最喜欢听的就是别人夸自己,听张明霁一阵彩虹屁,顿时眼前眉尾都沾了喜色。
他这种小狗,做朋友最合适不过了。
“你最后叫我姜溱就好啦。”
张明霁狗眼汪汪,点头如捣蒜:“好,我表字初雪。”
姜溱应了一声,察觉到一道目光,看过去,却只看见少年清冷的侧脸。
他竹节般的手握着茶盏,细细地听着身侧人说话,仿若方才并未看她。
谢无暗今天怎么怪怪的?
“听说上个月北洲闹时疫,前几日千门县也开始了。”姜洧低声道,今早他处理了一封千门县的文书。
时疫?姜溱蹙了蹙眉,古代卫生条件差,若是染上了,指不定小命都没了。
想到这,她直接站起身,几人目光皆看向她。
她一边解释一边说道:“我感觉不妙,你们慢慢吃,我去集市囤货。”
她刚冲出门,又转头冲回去,看着谢无暗,说道:“给我钱。”
谢无暗浅眸看着她,冷声道:“我身上——”
“那就一起去!”姜溱看他慢悠悠地样子,急得拉他胳膊,强行牵着他往门口走。
平日走路连衣摆都不动的公子,何曾这般狼狈过。
他蹙紧眉,启唇欲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来,任由少女扯乱他的袍袖。
二人刚出门,就见宋信音和师青岚过来。
姜溱盯着二人的目光,冲着宋信音打了声招呼:“赶紧进去吧,我做了吃食在里面。”
而后拉着谢无暗往县衙大门走。
没有看见,谢无暗与师青岚擦肩而过时,二人眼中同等的审视与疑心。
谢无暗微微颔首,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收回目光,跟着姜溱远去。
师青岚浓眉上却凝满疑惑。
他…不是死了吗?
五年前,彼时他刚十五,画道天才的声名早已远扬。
正逢圣上五十寿辰,他随父亲前往京城,为圣上画像。
在那次寿宴之上,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物,许多早已淡忘,有些却刻在脑中。
当时他见过他,容色俊秀,身形却瘦弱如病竹,说一句需要咳嗽十下才能缓过来。
当时已经入夏,他却仍穿着厚厚地冬装。
他不会认错,那个少年是长公主之子谢无暗。
传言他上个月已经死了,为何会出现在这小小县衙之中?
方才他路过时的那阵梅香。
同今早那封密信上的香味,不谋而合。
他到底想做什么?
“怎…怎么了?”宋信音见他一直盯着二人远去的方向愣神,出声问道。
师青岚收回目光,摇摇头。
或许真如传言一般,他并不得母亲喜爱。
听说长公主梁谊乃巾帼英雄,与驸马谢丞在沙场中相识相知,二人几经生死,终于修成正果。
然天妒良缘,长公主尚在孕中,谢丞便身死沙场,喜事变丧事。
长公主在生完孩子后,毅然选择重赴沙场,至今未归。
上个月,其子出殡,她亦选择不归。
当真是个痴情的女子。
当真是个冷血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