萎靡地趴在石面上的竹果虫们看着实在可怜,韩昭沐心中难免觉着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让熊孩子——阿绿带他来薅竹果虫羊毛的。
他先走上前去将瓷罐盖好,递给阿绿。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战利品还是要收好的。
“阿绿真棒!”先给予肯定,而后再问道:“阿绿,竹果虫都喜欢些什么呀?”
出力的孩子不能责怪,但作为家长,拿了人家这么大的好处,弄得它们虫仰马翻的,还是要拿出赔罪的态度的。
阿绿听闻,领韩昭沐绕着池边一直走到山崖下,伸藤在山崖中间一块突起的岩石后掏了掏,卷出一个竹罐来递给韩昭沐。
韩昭沐双手接过竹罐,仔细端详,做成竹罐的竹子远比现在看到的鎏金丝竹都要粗壮,竹身已经泛黄,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
掌心摸到竹罐上有凹陷,他转到背面,罐身刻着一只展翅的竹果虫。
再看盖子顶部中央,竟印着一个淡绿色的光球。
韩昭沐一手覆着罐盖,一手握着罐身,轻轻一拧旋开竹罐,一阵清新怡人的竹香争先恐后地从罐内涌出冲进鼻腔,往里看去,盛满了泛着青绿光亮的砂晶。
“嗡嗡嗡......嗡嗡嗡......”
听见这越来越近的声音,韩昭沐抬头,发现原本在巨石上躺尸的竹果虫们都不需要首领发出信号,不约而同地扇动着翅膀,黑压压地往这边飞来。
被眼前这群群馋虫用冒着绿光的眼光盯着,虎视眈眈地,韩昭沐心中一阵庆幸,如果不是顾忌着一旁的阿绿,只怕它们早按捺不住直接冲进竹罐了。
当然,竹果虫们是并不会这样做的。
也没问这是谁的,要怎么做,韩昭沐已无师自通地从罐里抓了一把砂晶,递到最前方的首领跟前摊开。
头顶金点的竹果虫却一改之前的急迫,试探地飞到韩昭沐手上,缓缓落到指尖,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韩昭沐,像是在确认什么。
随即便像猫一样在砂晶中滚上一整圈,让自己浑身都沾染上砂晶的竹香,才翻回来站好,低头衔起几粒砂晶,也不吞下,就落到韩昭沐的手腕上,转身面向虫群,发出嗡嗡的声音。
不久前,竹果虫们还视死如归生无可恋地冲入陶罐里水淹自己。
而此刻,它们争先恐后地醉生梦死在韩昭沐手中的那一捧砂晶之中。
等所有的竹果虫都滚过竹香衔过砂晶,都醉醺醺地落回到池边石上时,韩昭沐手中的砂晶已经消耗四捧了,幸好他现在也是肉身强健之人,不然恐怕手都要抬不起来了。
盖上竹罐,韩昭沐让阿绿把竹罐放回原来的岩石后,就准备打道回府。
刚要动身,原本冲进水帘之后的竹果虫首领急匆匆地闯出来,飞到韩昭沐面前定住。
韩昭沐见状停步,疑惑地看着前方悬在半空,脑袋左右乱点的竹果虫,“怎么了?”
阿绿侧过来似乎想了想,擅自卷起韩昭沐的手,又摊开到首领面前。
竹果虫首领停在手的上方,飞快地扇动着翅膀,有一片绿色的透明薄片从它的薄翼中掉出,落到韩昭沐手上,接着首领也落下,用头顶的金点轻轻触碰薄片,就见薄片化为一道金绿色流光,直冲着韩昭沐的眉间而来,流进他的神识之中,便无法被探查。
一丝熟悉的感觉倏然而过,韩昭沐怔楞一瞬,抬手抚摸眉间,但已经抓不住那种感觉。他也没细想,只当是竹果虫的回赠。
韩昭沐凑上前去,眯眼笑着,不客气地伸出指尖要去轻点竹果虫的触角。
“这是什么?是送我的吗?谢谢你啦......”
话未说完,便见竹果虫首领也毫不见外地把头一伸,结结实实地和他的指腹来了个双向奔赴,冰凉油润的甲壳从头到尾一路蹭过指尖的温热。
当指腹摸到甲壳上一些细微的划痕时,韩昭沐定睛一看,是个“甲”字。
“小甲?”
首领反应更热烈了。
“好的,谢谢你了小甲。”
一人一虫依依不舍地告别,韩昭沐边走边回头挥手,“下次再来看你啦!”
下次杀虫剂用完了还来找你!
“阿绿帮我弄来了很多黏液,阿绿真棒!”
“阿绿还会帮我拿瓷罐,带我上坡,阿绿太体贴了!”
韩昭沐将鼓励孩子赞美孩子的优良作风发扬光大,一路上不停地给阿绿灌迷魂汤,哄得阿绿的小三角叶甩得那叫一个眼花缭乱,完了还会孩子气地用藤尖拽住韩昭沐的衣角前后甩动。
看气氛烘托到这了,韩昭沐就非常熟练地假装不经意问道:“那是谁这么厉害,教阿绿这样取黏液的?”
孩子正迷糊呢,想都不想,直接摆出了一个拽拽的姿势:主藤直立支撑起另外九条藤,在最下方的四条藤两两抵地,中间两侧的两条藤则横向交叉出一个“8”字,上方的两条藤向上弯折出成“m”形,最后一条藤自然垂下;接着,一侧抵地的两根藤并起,曲折出“L”形,开始啪嗒啪嗒拍打地面。
韩昭沐一看这动作,就晓得是谁了。
好啊,肖图,这浓眉大眼的,看着斯文稳重,没想到私底下居然带着阿绿祸害小动物。
他心中无限感慨,却没发现自己并无意外之感。
顺着原路返回,拐过一个弯,韩昭沐就发现围在他身旁的阿绿就不见踪影了。
“阿绿?”
韩昭沐转头,只看见高耸粗壮的竹子和空荡的小路留在了后方。
“阿绿?你是想玩捉迷藏吗?”
寂静的竹林给出的回应只有沙沙作响和回音。
韩昭沐疑惑回身,前路却已悄然漫起薄雾,他不禁后退,又转身看回后方,发觉转眼间他已被薄雾包围。
原地站定,他看见迷雾之中,似有隐约光点闪烁,似乎在指引他。
“阿绿,你要是故意丢下我,我回去可不给你调好喝的了。”
韩昭沐内心惊疑不定,出声威胁不知所踪的阿绿,仍旧没有回应。他看着前方的迷雾,深吸几口气,最终向前踏出一步。
只一步,路面上的雾气犹如被一张大手拂散开来,一条新的小路展现在眼前,前方零星的光点纷飞,像在等待他。
此时已无处可去,韩昭沐只得谨慎地抬步向前,快要靠近那些光点时,它们就沿着小路倏然飞远,韩昭沐继续跟上,直到脚步逐渐加快,开始奔跑起来。
越是追寻着光点,他内心越是迫切,方才的惊疑也像前方的雾霾一样被驱散,只觉得前方似乎有什么在呼唤着他。
跟着光点一头扎进前方一面雾墙之中,快跑几步,韩昭沐的脚已经踏在草地之上。
身躯跟着前进,迷雾就此消散,韩昭沐目之所及,便是一片榕树林。
不,只有一棵榕树,一棵独树成林的榕树。
这棵榕树的枝叶十分繁茂,方圆数十丈皆是它的领地。它的气生根成千数万,最粗壮的数百根深深扎进地底,支撑着它的枝叶继续向外扩张。倒卵状长圆形的树叶竟有巴掌大小,深绿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挡住天光,投下浓墨般的厚重阴影。
最为显眼的,是那需要数十人环抱才能抱住的树干上,竟然攀着一株比阿绿还要茁壮的九叶乌藤。
这里原本是寂静的。
可韩昭沐甫一踏入,他眉间便有一点光芒浮现,一阵风从他身上扩散开来,吹过草地,吹动脚下的草叶,扫进榕树林,扰动厚重的树叶。
在沙沙梭梭的响动之后,这一方境地仿佛被唤醒。韩昭沐听到久违的鸟鸣从林中阴暗处传出,感觉到脚下正有植株快速发芽、伸展、绽放,闻到传进鼻翼的多种花卉的馥郁芳香,看到前方的树荫下悄然圈出一片光亮。
他感觉到背后被风推了一把,顺着力道拾步靠近树下,当他走进树荫处,榕树那些柔软轻飘的气根在身后轻轻推着他向前。
直至走入光圈,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中央,身着墨绿长袍的披发男人,正斟好两盏茶,光洁如玉的修长手指将其中一盏推向韩昭沐的方向。
“你回来了。”
男人嘴角噙笑,眼神温润,看向韩昭沐的眸中满是怀念和宠溺。
韩昭沐如在梦中,一点不见怪地在石凳坐下,动作熟稔地拿起茶盏喝茶。
明明口中茶香萦绕,细滑的茶水味如甘霖,可是他只觉一股艰涩从胸口泛至喉间,催人落泪。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韩昭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哽咽,此刻他已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自己莫名之间就满目湿润,“荣叔的茶,还是那么好喝。”
“回来就好。”男人提起茶壶给他续茶,“昭沐,无须愧疚,既然你并不为当初的决定而后悔,那就坚定地走下去,我们自会等你。”
只见男人抬手,越过石桌,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又落下轻拍他的肩膀,带着宽慰的意味,要将他内心莫大的愧疚拂去。
“昭沐现在这模样,可真让人耳目一新,是不是在另一个世界见识到了很多新奇物事。”
“嗯。”韩昭沐双手握着茶盏,感受着杯壁传到掌心的热意,“荣叔,你们这些年还好吗?”
“不必担忧我们,只不过是一觉睡得长久些。”被称作荣叔的男人啖一口茶,出声宽慰,“我们很快就能相聚了,不是吗?”
“对。荣叔,我会尽快让你们苏醒过来的。”韩昭沐直视着荣叔温柔的双眼,目光坚定。
荣叔颔首,轻笑,“嗯,昭沐一定能的。顺其自然,也不要再勉强自己,到时候我们再听你讲另一个世界的新见识。”
又抬起掌心,幻化出数只紫蝶,蝶翅扇动间细碎的光粉不停掉落,迎风飞去又游出一道光影,荣叔手轻轻一挥,紫蝶便飞到韩昭沐身上各自寻好位置着落。
“你紫姨托我将这些紫蝶交予你,说你快要用得上。”
“帮大忙了,荣叔替我谢谢紫姨。”
荣叔看着韩昭沐把盏中的茶水喝完,就挥袖抹去桌上的茶具,“好了,回去吧,不然某只小兔子要等急了。你巫姨也要催我了。”说完,还伸出右手给韩昭沐看手腕上紧缠的细藤,一副无奈又爱怜的模样。
韩昭沐闻言,似乎想起什么,眸中流露出一丝宠溺,也终于轻快地笑出声,“好,荣叔代我向其他长辈问好。”
“会的,去吧。”
荣叔又一挥袖,韩昭沐就像被风吹起,一直往后飘去,直至被迷雾包围。
“我是怎么回来的?”韩昭沐撑着床板起身,问床边的肖图。
韩昭沐记得他和阿绿去取竹果虫的黏液,霸道地薅完人家羊毛后又给竹果虫补偿,完了还从竹果虫首领那得了一点回礼。诶,是什么回礼来着?
然后呢,他是怎么回来的,怎么就睡下了?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肖图显然已经打好了腹稿,“许是你体内灵气还不稳定,所以中途晕倒了,阿绿带你回来的。”
这笃定的语气,韩昭沐听见之后丝毫没有任何怀疑,喝上一口水润润喉之后,就起身和肖图准备去吃饭。
走到竹楼下方,韩昭沐瞄到身侧的竹林中有紫色的光点游来。
“肖图,你看,那是什么?”他轻拉肖图的衣袖,指着那些光点问。
肖图看了一眼,便凝眸看着韩昭沐,笑着回他,“是紫蝶,是来找昭沐的。”
韩昭沐不知为何,心中的雀跃就跟上扬的嘴角一样突然就压抑不住。等到数十只紫蝶围在他身边时,他兴奋地感慨出声,“真好看啊!”
一直注视着韩昭沐的肖图也应和出声,“对,真好看!”
两人漫步走出竹林,已经昏暗的天色中,钻进了竹筒的竹果虫和跟随左右的紫蝶各自发出不同的光亮,往四面八方映照出两道相携同行的身影。
“紫蝶这么漂亮,想来以后授粉肯定很能干!”
“昭沐说得对。”
竹林幽寂,某位隐性的咸鱼资本家和他的忠实拥趸的无良压榨论显得十分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