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室内的气氛顿时凝滞了。

诸星弹话一问出口，就有点后悔，想要收回。

这没头没尾的……或许他不该这么问。

再看一眼坐在办公桌后的早田先生，诸星弹更加困惑了，总觉得，眼前之人周身的气氛……变了，至少，和几分钟前的他相比，有了些……言语难以形容的，微妙的变化。

早田进听诸星弹如此一问，先是一愣，接着，布满皱纹的嘴角浮现出微笑。

然后，他开口了，让诸星弹不由紧张了起来。想离开这个房间，不想听他的话语，但……

身体仍旧固执地立在那里，想要追根究底。

“你的问题，有些怪。”

早田进放下手中的玻璃杯，靠在了椅背上，声音平缓柔和：“你问我是谁……唔，你觉得我不是早田进吗？”

诸星弹沉默不语，因为他现在觉得眼前之人就是早田进，对此，他已经没有半点疑问了，他只想离开。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早田进问道，又看诸星弹杵在那儿的模样，就示意他身后的椅子：“坐下说吧，别站着。”

老者的话音刚落，诸星弹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能动了，不再固执地僵立，而是……

他依言坐下了。

“我……”

诸星弹直到这时候才开始组织语句，他的思绪有些凝滞和混乱，要在一时半刻内厘清它们还是有些艰难。索性，校长先生也不急，反正后边他没课。

“是……丘吉，不，是阿真他与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死去的人是不会复活的，如果，有谁真的活过来了，那么……”

说着，看向早田进。

“‘一定已经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了’。”

说完，诸星弹只觉脑内的思绪似乎理顺了，迟滞感消失了，他……更像追根究底了。

早田进想了想，问：“‘死去的人’……是说我吗？之前，与百慕拉的那一战？”

“不是。”诸星弹摇头，正色道：“是更久之前……四十年前，光之巨人初次造访地球的时候。”

这时候，早田进脸上适时浮现出了一丝名为“怀念”的情绪，他看着诸星弹，接着他的话往下说道：“那个时候，早田进就已经死了，对吧。”

诸星弹一边回忆着他加入科特队之后查到的一些队内档案，一边说道：“四十年前，和科特队的其他队员一起战斗的人，是那位光之巨人，对吧。他借了你的身体，用拟态，或者是别的什么能力，制造出了你安然无恙的假象。”

“那，现在的你，究竟是……”

诸星弹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他对此事一头雾水，因为眼前之人确实是早田进无疑，可如果追溯到四十年前，那场意外，也就是在档案中早田进曾提到的，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了那天的巡航任务，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脑内只留有些隐约的印象，并没有实感。

早田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副困惑的模样，就连仅存的那一丝咄咄逼人也已经消散殆尽，顿起好为人师之心。

这可真是个坏习惯啊。

他暗笑。

这一笑，顿时让诸星弹紧张了起来。

“你说得不对。”

“不对？”

早田进摇摇头：“从一开始就错了。”

“无论是，诸星真那孩子，还是你，诸星弹。毕竟，你们都太年轻了。”

诸星弹忍不住地皱眉，他可听不得这些，特别是，明明寿数远在自己种族之下的人类老者，却仿佛在标榜自己阅历广泛的话语。

于是，就明晃晃地将这种不悦挂在了脸上。

知道诸星弹误会了，早田进也不卖关子，接着道：“所以，你们都不知道，在你们出生前的……唔，大概一万年吧。这个宇宙中，曾诞生了一种能够让死者复活的技术。”

诸星弹一惊，但随即就想到了一大堆或是存在于幻想小说中，或是只存在于骗子口中的那些不靠谱的，所谓“让死者复活”的手段——都是些听着仿佛确实是让死者复生，但其实只是让死者能够重新“动起来”的，不知所谓的东西。

但眼前的人类老者简直就像是有读心术，看穿了诸星弹的内心，进一步说明：“可不是那些货不对板的东西，而是真正的……你就单纯把它理解为让死者复活的技术就行了，不必添加任何的注解。”

“怎么可能？！”

诸星弹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双目圆瞪，简直是难以置信。

“这么夸张的技术，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早田进招招手，示意诸星弹冷静，坐回去。

诸星弹呆了半晌，然后，才磨磨蹭蹭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早田进见诸星弹冷静下来了，能继续听讲了，才接着说道：“那当然是因为，这种技术被刻意地，从这个宇宙中抹去了。但是，却留有数量极其稀少的‘存货’……”

听到这儿，诸星弹也明白过来了，他嚅嗫着道：“那个技术的‘存货’……被用在了您的身上。”

早田进缓缓点头：“是的，尽管技术被抹去了，所有的资料、设备、全都没留下来，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但，那些数量极其稀少的‘存货’却留了下来。”

“然后，最后的一份，被用在了我的身上。”

早田进右手抚胸，感受着手掌下的搏动。

“很完美的复活技术，对吗？”

这就是……来自光之巨人一族的，偏爱，毫无道理的偏爱。

诸星弹已经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好久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这种……夸张的技术，为什么……”

他知道不应该，但脑内的臆想却在躁动不安地翻腾着，他想到了自己那惨死的弟弟，如果，如果……

“知道为什么吗？”早田进微笑着看诸星弹，直到诸星弹脸上的神情大变。

难道……

早田进喜欢能够触类旁通的学生，这样他教书也轻松。

“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吧，这种技术确实能让生灵复活，而且，几乎毫无副作用……那么，这种技术从宇宙中被抹除，必然是因为这种技术会导致别的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

“这是在一万年前，光之巨人一族的科学家研究出的一种技术，叫做‘生命固化’。唔，和现在地球人正在尝试的，将得了绝症的人体封冻，以期在医疗技术发展到足以治疗‘绝症’的时候再将人解冻，有点相像呢。”

“它的设计初衷，原本只是为了应对伤重者在送医路途中死亡，先将其生命能量冻结，存储到一个特殊的容器中，等伤者的身体转移到了能够进行救治的地方再将其释放出来。”

“结果，却发现了个问题。”

“生命能量又不是什么设计严谨的程序，它……本身是不带身份信息的。”

说到这儿，早田进示意诸星弹，就像是上课时，老师在讲台上讲解题思路讲到一半，点名下边的一名学生起来，要他顺着老师的思路接着往下说。

“……”

诸星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咽了口唾沫。

“所以，完全可以把某个人的生命状态冻结，然后……拿给另一个人用。”

诸星弹只觉浑身寒毛直竖。

这就是杀人！

现如今，别说是器官捐献了，哪怕是遗体捐献，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黑市”存在……

这种东西，如果，没有被及时地抹去，而是推广开来……生命，也将变得可以买卖。

甚至，会发展出一条产业链，从“原材料”到“终端市场”……

“这就是‘生命固化’技术必须被抹除的原因。”

“用在我身上的这枚，据说，是原主的躯体未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就被卷入了爆炸，尸骨无存，于是那枚生命固化装置就留了下来……它原本是被原主的挚友当成纪念物珍藏的。”

“我应该庆幸吗？”

说到这儿，早田进脸上的神情变得落寞起来。

“不，我那时候就想，我应该连他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所以，我想，你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了，”早田进看向诸星弹，答道：“我就是早田进，是……背负了众多的祈愿，努力活下去的早田进。”

诸星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喉咙像被塞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

沉默，充斥了整个房间，直到——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的走廊上由远及近而来，接着，校长办公室的木门就被嗙嗙敲响了。

“……”

诸星弹这时候才收拾好了情绪，抬眼就见早田进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好了，示意他去开门。

诸星弹：“……”

拉开门，出现在诸星弹眼前的是两个人。

组合……有些奇怪。

站在前边敲响木门的，是一如既往穿得西装革履的管理员女士，而另一位，却是来自星团评议会的工作人员，脸上的神色是满满的不安。

诸星弹看此人有些眼熟，大概是以前有见过面，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应该无甚交集。

“什么事，你们……来找早田先生？”

诸星弹问道，他虽然也没什么想法，但话一出口就是冷冰冰的，带点审问的口吻……已经成习惯了，有点难改。

“那个……”

抢先说话的是管理员女士，脸上带着些歉意，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办公桌后的早田进，答道：“其实，是我不小心，大概，给校长先生惹了个‘小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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