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下,野草遍地,两座新坟遗落在海风中。
上官雪儿小步走在路上,她瞥了身旁的林仙儿一眼,又缩了回去:“你既然杀了他们,怎么不杀我?”
林仙儿道:“你又不会武功,一个小孩子,参与到这些事情来做什么?”
上官雪儿瘪嘴道:“一定要武功好才行么?”
林仙儿忽道:“你姐姐不该让你来的……是不是有很多男人愿意为她去死?”
上官雪儿扬起下巴:“自然了!”
林仙儿沉默了许久,素来冷淡的表情渐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缓缓道:“不过她派来的这两个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并不陌生那种藏匿着黑暗中垂涎欲滴的目光,那种男人蠢蠢欲动的动作,很久很久以前,她享受这种感觉。
正因如此,等她再一次接触到这种目光时,她杀心顿起。她当下虽看不见,但比看得见的感觉更深,比在沙漠半天风时遇到那群匪徒更甚。
当时的林仙儿没有力量,现在的她却有。
杀人是顺理成章,人死也不过头点地,杀念方生方灭,留下来的只有一股说不清的怅然和矛盾。她仿佛越来越矛盾,却不是越来越偏激……
有一瞬间,林仙儿忽然宁愿自己一直呆在海里,而不是陆地上。
只听上官雪儿脆生生道:“我看到了,他们要对你……”她狡黠地笑了笑:“反正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两个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死了也不可惜。”
林仙儿渐渐回过神,居然有点儿想叹气:“你多大了,就说这个。”
上官雪儿眼波流转:“我不小了,都已经快三十了。我比我姐姐还要大呢,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林仙儿道:“人小鬼大。”
上官雪儿仰头盯着林仙儿,阳光下她柔美的脸庞耀眼得几乎像在发光。
她不由得软声道:“仙儿姐姐,你要去哪儿?”
林仙儿道:“你姐姐既说想见我,那她约在何处?”
上官雪儿手指比划着道:“她在一艘很大很大的船上,可能很快便要出海了。”
“出海?”
她望向遥远的虚空。
……
演武台上站着数十个身形魁梧,背阔肩宽的汉子,腰畔都配一柄上品的青钢剑。
这里的每柄剑上都曾沾满了鲜血,那是为白云城流下的血,无论那是他们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宫翎握剑立于中央,他大喘着气,右臂微颤,汗水似将他整个人打湿。
他很久没有这么疲倦过了,他似非要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不可。他并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的心里总是在想着一个人。
宫翎神色神色一阵恍惚,“铮”地一声,他虎口震动,锋利的青钢剑擦着他俊秀的脸庞划过。
他眼皮一颤,手中的剑锋本是下垂的,却忽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横上了对手的脖子。
他慢慢地抬头,一道深深的血痕已从脸庞划到下颌。
侍卫梗着脖子扑通一声下跪,慌乱道:“请殿下恕罪。”
宫翎陡然扔下剑,发出“哐当”的响动,他仰起头,血汗交融沿着硬朗的下颌滴落。
“都走吧,走!”
他大声嘶吼,忽然又很想去喝酒了。
一个人去,喝什么酒都好,喝得越多越好,喝得越醉越好。
夕阳楼上,酒旆花香,宫翎已快要迷醉。
窗外恰有微风,夹杂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伴随着春雨般轻盈的脚步声,纤长的影子缓缓笼罩在他身上。
宫翎眯着眼,抬头便看到一位世间仅有的美貌少女,纤瘦娉婷,眉目流转间,温柔寂寞似落花逐水。
他也没有露出很惊讶的表情:“你是谁?”
少女柔声道:“殿下一个人在此处,难道不寂寞么?”
宫翎重复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露出了羞恼的神色,跺脚道:“我是谁,有那么重要么?”
她雪腮泛起酡颜,叫人心动。
宫翎突然笑了,举杯道:“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他自顾自地强灌了一杯酒,叹气道:“一个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总不会平白无故来找我的……”
少女幽幽道:“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天底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呢,我又算得了什么。”
宫翎盯着酒杯,碧玉般的醇酒映照着他格外憔悴的面容:“我见过。”
少女美丽多情的眼眸立即凝成了冰。
她就这样凝注了他许久,见他久久不抬头,才终于叹气道:“你难道不想再见一次?”
宫翎握杯的手一颤。
少女盈盈笑道:“我闻这酒香终不及花香,殿下心中若也这样想,喝得再多也不痛快。”
她款款走来,动作轻飘飘的,像一缕捉摸不透的风。
“殿下,我知道一个好去处……”她声音轻柔,手指划过他脸上伤痕,叹息着往他的酒杯中放了一朵花。
一朵艳丽如血的花,就像那天,窗外飘零的那朵。
花为什么会谢呢?
可所有的花儿都会凋谢的。
宫翎忽然大笑了三声,仰头痛饮下。
……
“就是这儿?”林仙儿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儿。”
上官雪儿指着不远处,停泊在岸边足有十余丈高的大船,此船有三层,方首飞檐,船灯斗大,其华美精致宛若画舫,巍峨高大更比楼船。
船边十几个打着赤膊的布衫纤夫在烧香跪礼,海上风涛汹涌,滩礁险恶,在开船前请求神福自是一种习惯。
林仙儿闭上眼,额间细柔的发丝被海风吹得凌乱。她道:“船上有很多人。”
上官雪儿道:“起码有上百人。”
林仙儿道:“都是些什么人?为何而来?”
上官雪儿叹道:“他们不是达官显贵,就是江湖豪侠。白云城每月都会有这么一艘巨船,船上有天底下最上好的美酒,最漂亮的姑娘,最奢侈的享受都在船上取之不尽,他们为什么不来呢……反正一个个都是一顶一的有钱人。”
林仙儿忽笑道:“怎么,你没有钱?”
上官雪儿咬牙道:“像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身上怎么会有钱呢?”
林仙儿道:“看来是你姐姐不给你钱了。”
上官雪儿面露难色:“没法子,要她的钱,比要她的命还难。”
林仙儿淡道:“若我就是来要她的命的呢?”
上官雪儿吃了一惊,过了一会才犹豫道:“那我可就抱着你的腿,让她快点跑了。”
林仙儿道:“你如今不怕我连你一块杀了?”
上官雪儿道:“你看起来不太会杀小孩子的样子。”
林仙儿道:“也不一定……”她盯着那船,眼眸幽暗恍如深不见底的洞井:“我若是犯病了,把这船上的人全杀光了也说不准的。”
上官雪儿大惊失色:“为……为什么?你有什么病?身上可有药?”
林仙儿却不再搭话,但见她负剑携风,独自上前。
上官雪儿赶忙追在身后:“等等,你就这么走进去?”
“难道我没有穿衣服?”
“当然有……我是说你就这么进去,他们看到你恐怕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那你不如帮那些人把眼睛挖下来,踩个稀烂,省得他们都不会转了。”
“仙儿姐姐,你说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呀,你别一直捉弄我呀……”
“你带路。”
上官雪儿苦着脸,跑到她前面去。
……
迈上长踏板,登梯穿过底层甲板,有一处回廊,廊道极长,墙壁上悬琉璃羊角灯,灯火明亮,道路尽头辄是一处环形宽阔的厅室。厅室上下二层,设有桌台若干,以供众客赌酒猜拳,品赏交谈,中央隆起一处圆形高台。
“各位爷儿,买定离手,赌大赌小啊?”“这舞姬是新来的么,我从前怎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舞……”“大爷,您要的酒和肉干。”
里面声音嘈杂,上官雪儿一进来,但见一女子在高台上如风火般摇曳起舞。
她轻纱遮面,身材高挑,舞姿高超微妙。台下众人在灯下观舞,见她衣足皆红,肩上披帛飘飞旋转如火焰绽花,更有种闻古诗观壁画般朦胧的美。
许多人本都看得如痴如醉,但渐渐地,众人的目光却有了些细微的转变。
这一路上,上官雪儿在林仙儿身旁,走到哪里被人看到哪里。这地方也不例外,而且这里人更多,多得快数不清。
上官雪儿一眼扫去,一众负剑挎刀的,搠枪使棒的,执扇捻笔的。她不大认得人,只知道穿黑色武士官服的人是天龙南宗的弟子,当今朝堂有密切联系,戴玉冠白绶带的,大抵是崆峒派的弟子,甚至有穿袈裟的少林和尚。
这些人本都是武林豪杰,江湖俊彦,但他们每人都有双相似的眼睛。
所有人眼底几乎都带着惊艳、灼热、贪婪、嫉妒……有的露骨,有的含蓄,当这些目光汇集到一处时,甚是毛骨悚然。
上官雪儿从前却没有被人这样看过,她寒毛倒竖,肌肤发寒。尽管她知道他们都是在看林仙儿,但只要她在林仙儿的身边,便会感到不适。
许是因为她是一个完全没有力量的女孩子,当她承受这种目光时,她的感受才会如此深刻。
“她在哪?”林仙儿问道。
上官雪儿冷不丁被她叫住,打了个冷颤。
林仙儿垂眸道:“不是你姐姐让你带的路么,你怕什么?”
上官雪儿咽了咽口水,抬头见她眉目淡淡,从容不迫,也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
她笑道:“我带你去。”
二人所到之处,旁人无不侧目,窃窃私语。
“世间竟有这等美人,称天下第一也不为过,可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今夜算是睡不着了。”青衣男子在赌桌上摸着骰子,语气颇有几分惋惜。
身旁的麻子脸少年本也一副痴迷之色,听了这话却有些笑了:“这位大哥,你最开始不是说,不认识台上那位跳舞的姑娘,来这一趟就太不值了么?”
还不等他回答,一位白衣玉冠,气质华贵的醉汉立刻吟道:“才道牡丹惊世人,便逢瑶池镜中花,幸哉幸哉,若能得知佳人芳名,便是死也值得——”
他话语一顿,怀里珠钗满鬓的女人娇嗔一声,拧他手臂,“好官人,你若死了,可叫家里的姐妹们怎么办。”紫衣醉汉笑了笑,与她闹成一团。
青衫男子也便笑笑,几颗骰子灵巧地在他修长有力的指下滚动。
好在没过多久,终有人不负众望。人群一位衣着华贵,身形颀长的男人缓缓出来,他站在林仙儿面前,戴着丝绸手套的双拳抱拳客气道:
“在下震远镖局,昆山玉手冯玉城,敢问姑娘芳名?”
下面有人小声谈论,说震远镖局的冯大公子九岁成才,练成一手玉手可催金石,十四岁时便能独自从山西走镖到江南,中途剿灭了绿林帮流寇,受到朝廷赏识,其中不乏溢美之词,也有不少酸人酸语。
冯玉城有些紧绷的脸庞渐渐变得舒缓,面容也因自信显得更英俊了几分。
美人更比稀世珍宝,在这等销金蚀骨之地更引人虎视眈眈,旁人却还都只敢看着,不敢出头相,可偏就他敢!他自忖武功虽不算绝顶,但也颇排得上号,更何况他一表人才,家世不俗,即便是天仙……
林仙儿微微抬眼。
她眉间冷如凝雪,半句话没有说,只看了他一眼罢了。
这一眼,一刹那,冯玉城瞳孔收缩,如坠冰窟。
周围所有的声音和目光都已完全消失,红衣舞姬也不知何时早已停下,“哐”地,厅室静得只剩下一道清脆的骰子声,这骰子也很快便停在玉碗中。
冷,刺骨的冰冷。
剑意自她周身而起,宛如巍峨雪山倾下,刹那将天地荡涤一清。
众人宛如赤身裸体置在冰天雪地之中,皮肤颤栗,浑身毛孔收缩,莫说呼吸,就连思想也凝滞住。
她目不斜视地越过冯玉城,脚步未停:“继续。”
上官雪儿眨了眨眼,接着往前走。
两人彻底离开厅室时,凝冰的空气才似乎终于融化,一瞬间竟沸腾成了热水,众人无不面露惊骇,滔滔不绝地谈论方才之事。
那白衣醉汉挺直了身子,惊道:“她是何人物?”天龙南宗的大弟子郭峰奇道:“她身上的剑意如此骇人,竟是我平生所见……”一和尚沉吟道:“我见过叶孤城一次,恐怕此人的实力,仅在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之下。”
这一会儿却无人议论别的。
冯玉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须臾便绷着表情坐回原位。毕竟被底下那群人无视,也好过被他们当做笑话来看强。不一会儿,友人就笑着说起他碰了个钉子这事。
他只悻悻地摆手:“那女人好像是个瞎子,依我看,还不如刚刚跳舞的。”
“咦,方才那跳舞的美人去哪里了?”
青衫男人始终盯着林仙儿离开的方向,他眼含笑意,捻了捻胡子,充满了惊异、欣赏和探究之意。
“瞎子,女人,有趣,但在西门吹雪之下,这倒不一定……”
麻子脸少年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一定?你认得她还是认得西门吹雪?”
男人笑得灿烂,那少年更心痒了,却见他忽盯着桌台大声嚷嚷道:“诶,诸位,方才赌大,是我赢了,一局五百两!”
……
厅室二层,精致的厢阁中,叫人迷醉的花香和酒气弥漫。宫翎紫衣凌乱,身形摇晃,仿佛想要从这柔软得不能再软的椅上站起来。
他想要离开,他想要去……他的眼睛透过奇异的琉璃和珠帘,眼白隐隐有血丝。
下一秒,他喉结滚动,布满茧子的掌心捏碎了酒盏。
腰间的蟠螭玉佩微微摇晃。
他也许不必走了。
……
夕阳已落,外面“轰隆”巨响,船身震颤,不过一柱香时间,大船在朦胧夜色中离岸入海。
林仙儿道:“你们这儿都在大晚上开船的么?”
上官雪儿也不明白,干笑道:“可能有钱人喜欢看星星看月亮嘛……”
“到了,我姐姐的房间就在——”上官雪儿刚想打开门,林仙儿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
林仙儿一脚蹬开门,里面漆黑一片。
黑暗中,一道凌厉的剑光骤然朝她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忘了,后面忘了,不会写了(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