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从何处而来。
石顶如盖高耸,壁上的神像岿然不动,龛中烛光晃在风中,映着地上人影愈发渺小。
林仙儿坐在神像前。
她身披着件七色长袍,不知是从什么材质,好似比天上织女的杼纱更柔滑,比九天之上的云霞更灿烂。
张洁洁半跪在蒲团上,为她戴上了金色面具。
面具下一双深黑的眼睛赫然睁开。
林仙儿忽道:“这就是你们的圣女,你们的神?”
张洁洁神色恭敬道:“是。”
林仙儿道:“我是神,你是谁?”
张洁洁道:“我是神前的司花女。”
林仙儿道:“神要做什么?司花女又要做什么?”
张洁洁牵起她的手,脸上几乎忍不住要笑,她语气轻快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林仙儿站了起来,站着不动。
罗衣华光璀璨,如金如银,从她流丽的颈肩静垂而下,曳在一尘不染的石地上。
张洁洁道:“怎么了?”
林仙儿道:“这衣服真重。”
张洁洁道:“就是这么重的,我小时候根本穿不起来,我最讨厌穿这衣服了!”
她帮林仙儿拎着裙摆,不想刚出石室,转头便撞到了一个人。
张洁洁心头一惊。
因为这披着黑纱、满头银发的老妪便是张洁洁的母亲,也是教中的护法。
她也许和李琦是差不多的年纪,看起来却年老太多了。是因为弃她而去的丈夫,还是因为身为圣女的女儿?
张洁洁不说话,只是垂着眼眸不敢瞧她。
老妪面无表情地和她们擦肩而过,没有多说一句话,好像也没有多看她们一眼。
张洁洁这才大喘了一口气。
林仙儿道:“你既然怕,又何苦做这种事?”
张洁洁顿了顿,笑道:“不瞒你说,我就喜欢做这种事!”
她就是好奇活泼的性子,她天生喜欢冒险,喜欢刺激。
林仙儿沉默不语。
……
神殿宏伟而阔落。
从神殿中央最高处的圣坛俯瞰,殿内香火烟雾缭绕,隐隐窥见一层又一层高高的石阶,几乎延展有十丈宽。
身披长袍的麻衣人密如群蚁,俱都低头匍匐跪倒在石阶上。
倏然间,钟声敲响,那声音巨大,绵长,仿佛遵从着某种奇妙而古老的规律。
林仙儿衣袂飘然,忽端坐于圣坛之上。她身后的张洁洁头顶白花冠,戴雪色假面,手持净瓶,仪态闲静而端庄。
圣坛前却还侍立着一位和张洁洁装束相似的青衣少女,她正盯着张洁洁看。
张洁洁淡淡开口道:“你退下吧,我是司花女。”
青衣少女反应僵硬得像吞了苍蝇。她自然认得出张洁洁,既然张洁洁是司花女,那她又是谁?那圣坛上的神又是谁?
她觑了林仙儿一眼,踟蹰了片刻便恭敬地退下。
林仙儿道:“他们在做什么?”
她说的是底下的麻衣人。
她耳畔的钟声和麻衣人们的诵经声不绝于耳,他们诵经的语言神秘古朴,似是梵语,不知来自何处。
张洁洁道:“他们若没有事情禀告,便会向你诵经祈祷。”
林仙儿道:“那我在做什么?”
张洁洁道:“你在听,听他们每个人的声音,他们每个人诵经时的神态和声音都不一样,因为他们彼此有不同的愿望,有不同的情感。”
林仙儿忽然发现了她的另一面,一种令人心生敬佩的慈悲和温柔。
林仙儿道:“这就是圣女?”
张洁洁道:“是!”
林仙儿缓缓闭上眼睛,她似也在聆听着,沉思着。钟声沙哑,经声袅袅,仿佛能荡涤人的心灵。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仙儿忽开口道:“还有多久?”
张洁洁道:“每日六个时辰,现在已过了快两个时辰了。”
每天都花六个时辰做一件事,这绝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事,这是一种非人的折磨。林仙儿过去用这种方式做过两件事,一个是每日睡觉六个时辰,一个是每日练剑六个时辰。
林仙儿睁开眼,见圣坛下的麻衣人偶有匍匐移动,宛如蚁蛭。
她缓缓道:“圣女用不着吃饭?”
张洁洁咯咯笑道:“也用不着上厕所。”
林仙儿道:“原来你是饮露餐霞的仙女。”
张洁洁淡道:“那是我打小挨饿的本事就强!”
林仙儿道:“你每日都要如此?”
张洁洁幽幽道:“那我恐怕活不成了,每年的元旦、朝春、饮夏、甘清这些节日用不着我出现,但一共加起来也就只有十七天!”
林仙儿道:“这些日子你可以出门?”
张洁洁黠笑着补充道:“可以溜出去。”
林仙儿道:“原来当圣女也不容易。”
张洁洁吐了吐舌头道:“我想吐!”
林仙儿道:“你们为什么不干脆在这里雕座石像?反正也是差不多。”
张洁洁道:“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林仙儿道:“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休息十七日,三百四十八日,每日六个时辰,寒暑不辍。”
她顿了顿,又问道:“你当圣女多久了?”
张洁洁道:“九年!”
林仙儿道:“意义在哪里?”
张洁洁道:“人生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的,就像这世上的很多道理都不可理喻。”
林仙儿没说话。
其实这句话本没有什么错,但似乎不应该从张洁洁的嘴里说出来。她本是个神气十足的女孩,却说出了这样悲观绝望的话。
张洁洁这样快乐的女孩子,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女孩,为什么也这样难过?
张洁洁又突然道:“每一代的圣女最多活不过四十五岁,而且她们最后大多数都变成了疯子,你知道为什么么?”
林仙儿的心底仿佛有一根针在刺。
她问道:“为什么?”
张洁洁沉默了半晌,道:“历代的圣女必须保持贞洁无暇,并不能拥有自己的爱人,她们孤独寂寞又无人述说,这是她们大多发疯了的原因。”
林仙儿道:“我发现——”
张洁洁道:“发现什么?”
林仙儿道:“我发现我遇见的不都是奇怪的女人,大都是不幸的女人。”
李琦还不能算是不幸,至少她还有选择,更多的人好像只能选择不幸。
孙蝶不幸,她本是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却被律香川当成女表子欺辱。娃娃不幸,她是个善良坚强的孩子,却不得不为了钱去当女表子。张洁洁呢?她当然和她们不一样,但她同样也是不幸的。
小姐有小姐的不幸,女支女有女支女的不幸,圣女有圣女的不幸……
林仙儿阖上眼,她心中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痛楚。
她想起了自己的选择。
张洁洁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但是有一种情况除外——”
林仙儿缓缓道:“哪一种?”
张洁洁道:“除非有外人进来,并且当着所有信徒的面,揭开圣女脸上的金色面具。但是从来都没有人做到这一点。但老实说,我却想过这样做……”
林仙儿道:“你最终还是没做。”
张洁洁道:“因为我娘,她告诉了我父亲的故事,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么?”
林仙儿道:“因为他受不了这里。”
张洁洁冷笑道:“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这里就像个牢笼,就是因为他受不了这里,我的母亲又和上一代的圣女情同姐妹,我母亲便把我指认为下一代圣女,好让我的父亲能作为圣父离开。”她便又叹气道:“可是将来若是我有了喜欢的人,他求我想要离开这里,我总不能让我的孩子也……”
林仙儿道:“你想的对。”
张洁洁忽道:“你呢?你受不受得了这里?”
林仙儿道:“世上的任何事,我都没什么受不了的。”
张洁洁噗嗤一声,语气终于有了那份熟悉的笑意:“所以你要不要……”
林仙儿道:“要什么?”
张洁洁似乎默不作声地靠近了她,几乎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缓声道:“要不要嫁给我!”
林仙儿并不对她的话感到惊讶:“你并不想嫁给我。”
张洁洁道:“你怎知道我不想!”
林仙儿陡然抬起头,隔着面具,她漆黑如夜的眼睛正对上张洁洁的弯月般的眼。
林仙儿道:“你想要有人娶你……倒不如说你想要有人带你离开这里!”
张洁洁没有回答。
林仙儿道:“你真的一次也没有想过?那你为什么会带我回来?”
张洁洁反问道:“我为什么带你回来?”
林仙儿道:“因为我有这个能力!”
张洁洁忽闭紧了嘴唇,她没有说话。
但她的心脏就像被撕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这口子本就存在,只是被她忽视了太久。
她们默契地没有再开口。
一个人内心若有千言万语,怎么能一下子说得出来?
外面的声音仿佛都已失去意义,直至飘荡在香火烟雾中的余响也逐渐消逝。
……
七天已过。
这里见不到太阳,也见不到月亮,但七天过去便是七天过去。没有日月,时间还是一样流逝,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林仙儿当然不会再去当圣女。
——那没有什么意义。
她每日的习惯就是在石室中练剑。她很习惯这种孤独的,寂寞的,枯燥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岂不很平静?
张洁洁忽然冲了进来,她穿戴着那身神服金面。须臾间,那身繁重的服饰陡然被她全数脱了下来。
她大声道:“为什么?”
她这几日情绪似乎都不太稳定,一会儿心情好极了,一会儿又沮丧极了。
林仙儿只盯着手中的剑,淡淡道:“什么为什么?”
张洁洁勉强道:“你为什么说要带我走?”
林仙儿忽然盯着张洁洁,她的表情虽然很平静,但那张刀疤纵横皮肉翻裂的脸庞却愈发显得狰狞。她盯住一个人,就像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掐住了人的脖子。
张洁洁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嗫嚅道:“我只是想不明白,我……”
林仙儿道:“你不是想不明白,你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张洁洁垂眸道:“那,那你呢,你到底为什么想帮我……”
林仙儿“呛”地一声收剑还鞘,剑风骤起,似要将神龛中的烛火尽数扑灭。
她一字字道:“因为我不高兴!”
孙蝶任人欺凌,她不高兴!娃娃受人羞辱,她不高兴!张洁洁被困半生,她不高兴!没有人能形容她心中的烈火,这火就像万千的烛火烧滴在她身上,不知从何而起,永不消逝。
张洁洁怔愣住:“你……你……”
林仙儿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转过身道:“你以后呆在这个地方变成疯子,我不觉得高兴。”
张洁洁忽然笑了,她笑得很凄凉:“老实说,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我一定不是神。因为我一直在乞求真神,乞求有一天,有一个从外面来的人掀开了我的金色面具,拉着我的手,离开了这个黑暗的地方。”
张洁洁凝视着她,她笑中带泪的容颜就像花枝上的露珠在艳阳下簌落:“你是不是那个带我走的人?”
林仙儿握住剑,抬眸望着神像。
她承诺道:“我可以是!”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