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
燕十三在门外高声道:“请问,小丽在吗?”
娃娃本来在数手上的碎银子,忽地手一抖,银子都快被撒一地。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
土床上的老苗子和老婆婆都在迷迷糊糊中被这声响吵醒了。
她立刻往一个旧包袱里塞好了银两,她也扯着嗓子叫道:“你是谁?这里没有你找的人!”
门外的人道:“有人说,小丽就住这儿。”
娃娃咬了咬牙,只能出门去见他。
她总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小丽”这个名字。
门外有两个男人,一个站得远远地,只看到一身黑黢黢的。
她面前的这人似乎更奇怪,他高而瘦削,静立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块漆黑的墓碑。
他的眼仿佛也是漆黑,无光的黑。
他腰畔有柄剑,黄金吞口,乌黑剑鞘,镶着十三颗烨烨生辉的明珠。
那剑鞘上的十三颗明珠似乎才是他的眼睛。
娃娃警惕地看着这个男人,她觉得自己应该不认识他。她见过很多的男人,但有种男人是让人很难忘的。
如果她见过,她一定记得。
娃娃皱眉道:“你是谁?”
燕十三道:“我叫燕十三。”
娃娃根本听都没听说过这名字,她小巧的鼻子和秀气的眉头都快皱成一团糟。
燕十三又道:“你就是小丽?”
娃娃瞪着他,忽然拉起了他的手。
他的手上有茧,冷而硬。
等把他拉到一个足够远的地方,娃娃才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两步,道:“你到底要来做什么!”
燕十三盯着她,道:“你知道谢晓峰在哪?”
娃娃心下一惊,面上却道:“我不知道。”
燕十三道:“你一定知道!起码你知道谢晓峰这个名字。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哪里?他做了什么事?”
娃娃没说话。
燕十三缓了声音:“你用不着担心,我只是来找他的。”
娃娃道:“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他么?”
燕十三道:“我要杀了他。”
娃娃真的大吃了一惊,她看着他腰畔的剑,不由得又后退了两步。
燕十三忽道:“我只杀他。”
娃娃又不说话,只是她的脸似乎白了,惨白!
燕十三顿了顿,道:“我不杀女人。”
娃娃道:“真的?”
燕十三道:“真的!”
娃娃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我要是不告诉你呢……”
燕十三道:“那我就走。”
娃娃道:“真的……”
燕十三的回答还是没变,他道:“真的!”
娃娃眨了眨眼,道:“那你走吧!”
燕十三一怔,仿佛全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地赶走他。
但他说过的话,他绝不会食言。
燕十三没有纠缠,干脆地走了。
只是他刚走了两步路,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等一等!”
这句话并不大声,但哪怕这声音像蚊呐一样,燕十三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为什么突然叫他等一等?难道她不是真心要让他走?
燕十三停住,转身道:“你改主意了?”
娃娃迟疑道:“你要杀他,他是坏蛋?”
燕十三道:“不是。”
娃娃道:“那你是坏蛋?”
燕十三苦笑道:“我看起来很像坏蛋?”
娃娃也笑了笑,她笑起来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但她心中仍然很不解。
娃娃道:“你们有仇?”
燕十三道:“没有。”
娃娃疑惑道:“那到底为什么?”
燕十三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他的脸上仿佛烧起了一种极冰冷又极激动的神采。
就像擦过剑锋的淬火。
“我和谢晓峰素未蒙面,但如果他真的还活着,我却不能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燕十三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我情愿现在就死!”
娃娃瞪大了眼睛。
“你不去杀人,就要去死?”
她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她哪怕是最难过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去死。
她呢喃道:“好好活着不好吗……”
活着当然很好。
燕十三紧抿着薄唇,也许他也很想解释,但他没有办法解释,他说不出来。
他本就不是擅长解释的人。
娃娃眼中终于露出了一抹犹豫的神色,她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觉得他也许跟着我的朋友走了。”
燕十三道:“你的朋友?”
娃娃磕磕巴巴道:“也许是吧……她说过,如果这两天我还有什么麻烦,可以去东北边的松树林找她,但也许她很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
燕十三郑重道:“谢谢你!”
娃娃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但你要答应我,不管你要杀谁,你决不能伤害我的那位朋友!”
燕十三道:“你朋友是谁?”
娃娃道:“她是个女孩子,背着一把剑,不太爱说话。”
燕十三回答得很痛快:“我答应你!”
娃娃又悄悄后退了两步,她道:“那……那你走吧。”
燕十三默不作声准备离开。
忽又有一道声音,但并不是娃娃的。远远地,空中传来沙哑而亲切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呼喊着。
“公主,你去哪里了呀?”
是娃娃年迈生病的母亲在呼唤她。
娃娃是母亲和哥哥的公主。
她刚想要回应,却看到燕十三陡然又转过身。
他眼底似乎有一丝笑意,友善的笑意。
“原来你叫小公主?”
他为什么要特意加个“小”字?也许是因为她个子比较小。
娃娃突然板着脸,道:“我叫娃娃!”
……
另一个地方。
星星稀疏,山路崎岖。
这样漆黑的夜,这样难走的山路上,却有两个女人。
年轻的女人走在前面,她穿着一身又宽松又鲜亮的衣衫,年迈的女人裹着黑色的袍子,只隐约露出几缕银白的枯发。
她们看上去像是一对主仆,也像是奶奶和孙女。
少女从山路边摘了一朵不知名的白花,戴在自己乌黑的鬓发上。
她的眼睛弯弯,看上去既狡黠又天真,她道:“我倒是想见见她,看看她是不是真有那么漂亮。”
老妪淡淡道:“她要是不好看,当年也不会把那么多的男人迷得五迷三道了。”
少女故作沉思道:“但是这么多年了,她会不会已经老了?”
老妪沉默了许久,道:“她不是那种女人。”
少女道:“那我们要杀了她吗?”
老妪突然不说话了。
少女道:“她也许不会再来中原了,我们又不能随便出去。”
少女眼波流转,又笑道:“我还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你想不想知道?”
老妪叹气道:“你这孩子……”
少女继续笑嘻嘻道:“你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
石观音去了哪里?
她去了一趟天枫十四郎的墓。
那儿仿佛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墓前青草斑驳,墓碑上的字也模糊不清。这里空旷,安静,从白天到黑夜都是这样。
石观音在这里静静待了很久。
在和林仙儿约定前的七天时间里,她也就只做了这件事。
石观音以为自己会想要喝酒,喝很多的酒。她是个烂酒鬼,心情一不好就要酗酒,但和林仙儿分开那天后她几乎滴酒不沾。
她仿佛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她忽然很想和谁说一会话,所以她来到了这里。
这里没有人,这里只有死人。
可她也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也许她只有仇敌。她这一生亲朋尽散,树敌无数,人过中年,竟连半个能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
但即使落到这份上,她看起来也不太狼狈。
她的脸庞还是很美丽,很温柔,连眼角的那一丝的憔悴都仿佛化作了春池上的涟漪。
“我知道你希望我来。”
“但你一定没想过我真的会来,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以前走的时候没说一声,现在来向你告个别。”
她倏然长长叹息一声。
如果她当年不去报仇,不在报仇后远走大漠,又如果她那时候去见了苦苦追寻她的天枫十四郎一面,现在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这一声叹息,是否是因为她在为这个深爱过她的男人感到遗憾,感到惋惜呢?
她也以为自己会,但她没有。
她的坚强和冷硬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李琦从不认为自己会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从前是如此,现在是如此,以后……若有以后亦是如此。
但无论如何,她曾经有过一个家。
她来,就是为了向这个家告别。
她到底是孤身一人。
这是她做出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
一间木屋。
是谢晓峰搭的屋子。
他就在屋子外烤火,火很温暖,食物也很香甜。
但今天似乎比昨天更冷,树上的叶子已要掉光了,树干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林仙儿垂眸坐在树边。
她一夜未睡。
她依旧沉默,和之前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但谢晓峰能感受到她的变化。
这种变化只在不言之中。
正如世上最精妙的剑招,绝不是能用肉眼看得出来,用嘴巴说得出来的。
最深刻的变化,只能用心去体会。
谢晓峰道:“我烤好了。”
林仙儿没反应。
谢晓峰又道:“我找了些能调味的菇子,烤的兔子吃。”
林仙儿道:“我不吃。”
谢晓峰道:“但这里没有别的东西。”
林仙儿沉默了一会儿,确定谢晓峰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谢晓峰忽道:“你喜欢吃什么?”
林仙儿道:“姜丝鱼翅,清蒸蟹,珍珠鸡炒竹笋,牛肉豆腐汤,红烧狮子头……”
谢晓峰默然。
林仙儿这是故意的,除非他真是神仙才能给她在荒郊野外变出这么多的东西。
谢晓峰道:“你不想吃,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林仙儿站起来,道:“现在!”
她上一次和帅一帆决斗,休息得很充足,但那并不算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决斗。
因为他们并没有要去拼命。
有时候饥饿并不只是让人无力,反而会在极端情况下激发出人的某种潜力。
林仙儿的剑,就是在苦寒酷烈的大漠练出来的。
她觉得这种饥寒感让她更清醒。
谢晓峰立即道:“我等你回来。”
林仙儿看了他一眼。
谢晓峰上前两步,他似乎想握住她的手,但是……
他的手忽又垂下。
谢晓峰凝注着她,一字字道:“你一定要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解锁新人物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