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拥翠山庄灯火通明。
房里有四个人,柳无眉,李玉涵,石观音和曲无容。
李玉涵屏退了左右,他眼下乌青,端了碗药来,凑到柳无眉嘴边:“喝一口。”
黑色的药汤,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柳无眉躺在床上,她余光瞥过一眼,轻声道:“不了。”
李玉涵坚持道:“再喝一口。”
柳无眉这才抬起头。
她看着他良久,突然摸了摸他的发顶,摇了摇头。
“玉涵,我喝不下了。”
李玉涵目露哀求之色。
柳无眉忽道:“玉涵,你去拿两坛酒来好不好。”
李玉涵还是没动。
柳无眉笑了笑,她的脸苍白,但她笑得很温柔。
“就拿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喝的那种酒。”
“好不好,玉涵。”
李玉涵忽然放下碗,转身。
柳无眉道:“师姐你也和他去吧……我想和师父说一会话。”
她看的是曲无容。曲无容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跟在李玉涵身后。
门关上。
石观音目送着两个人离开,对着一脸病容的柳无眉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柳无眉道:“难道你没什么和我可说的?”
石观音道:“我对不起你。”
柳无眉惊讶道:“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句话。”
石观音道:“我知道你恨我。”
“可是我都快要死了,师父。”柳无眉的目光似乎飘得很邈远:“我恨你,还有用吗?”
石观音的唇紧闭。
柳无眉道:“你变了,当时看你为她离开大漠我还不敢相信。”
石观音道:“我变了?”
柳无眉道:“嗯。”
石观音道:“也许是因为我老了。”
柳无眉怔住,她仿佛现在才有种真正的惊讶。
柳无眉自嘲似地笑道:“是她让你改变了吧。她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我还想再见见她。”
石观音道:“你不是已经……”
柳无眉打断她:“你不是也有事情要和她说么?”
“让她来吧,师父。”
石观音忽然明白了柳无眉方才的举动。
雨已住,风如弦,忽紧忽缓。
林仙儿矗立在门外,濡湿的衣衫贴着肌肤,渗着刺骨的凉意。
她仿佛完全不在乎。她整个人都冷硬得像块沙石,没有情绪,没有思想,让人想不明白她到底在意什么。
听着风声,林仙儿突然开口道:“柳无眉怎么样?”
石观音道:“她想见你。”
林仙儿转头道:“哦?”
她想不出柳无眉要见她的理由。
石观音道:“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
林仙儿道:“关于你为什么离开大漠的事?”
石观音道:“你从她那里知道的?”
林仙儿道:“是。”
石观音忽道:“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惜论武功,论能力,论心性,她不如你。”
林仙儿脸上的肌肉陡然抽搐了一瞬,她道:“莫忘了你的徒弟不止一个。”
林仙儿又道:“你并不欠我,你并不需要为我做些什么,你亏欠的另有其人。”
石观音沉默了半晌,道:“是。”
话音一落,林仙儿忽感受到耳畔掠过的冷风,她闪电似地伸手抓住。
“你——”林仙儿蹙眉。
石观音已然转身道:“我带你见她。”
她没有再拒绝。
林仙儿见到柳无眉的瞬间就知道她恐怕时日无多了。
柳无眉如今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秋练般的洁白,如瀑的黑丝披散。她坐在榻上,神色平静温柔,已经看不出不久前在雨中挣扎的癫狂。
林仙儿先开口道:“你找我。”
柳无眉笑道:“我给你下毒,主要用的是三两钱枯子,七根藤刺须,还加了一味烧石,给你的解药,用的药引是白草芯泡过三日的蛇胆汁。”
林仙儿神色未变:“你说这些,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懂医,对毒药的了解也不多。
柳无眉看了石观音一眼,淡道:“我只想告诉你,我并没有骗你,希望你不要怀疑我。”
柳无眉又道:“绑走你,给你下毒都是我的计划,还望你不要为难他。还有你的剑,我埋在了剑阁第二进的院子的最后一棵树下。”
林仙儿忽道:“我真希望……”
希望什么?
她居然也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们谁都没有继续开口。
男人都说女人是很多嘴的,可是现在三个女人呆在一个屋里,她们的嘴巴都闭着,她们的眼里也没有泪。
她们沉默得像冰河下的鱼。
直到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拎着酒坛撞开了门:“酒,你要的酒……”
柳无眉道:“来得真快。”
李玉涵看着柳无眉的笑容,他痴痴地走向她,此时此刻他心底是什么感觉?他能有什么感觉?
他一刻也不敢想,他怕自己受不了。
柳无眉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夸我好酒量,是不是?”
李玉涵道:“是,是……”
“我师父养我长大,我们成亲了,按理说你是不是应该敬我师父一杯?”
李玉涵点头道:“对,应该的,应该的。”
他走到桌前,取出一个酒壶三个杯子,醇香的液体从瓮倾入高壶中,又从壶斟入杯中。
李玉涵举杯敬道:“敬师父一杯。”
他爽朗一笑,一饮而尽。
石观音夺起桌上的一杯酒,也是一饮而尽。
她道:“好酒!”
柳无眉继而道:“我曲师姐远道而来,你是不是也该敬她?”
曲无容眼神复杂。
李玉涵伸手道:“师姐,请!”
曲无容上前几步,她端起酒盏,一手拂起面纱,掩在白纱下酌尽。
又是一杯。
柳无眉笑道:“我小师妹来者是客,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赏个脸呢?”
李玉涵道:“请!”
林仙儿静静看着柳无眉。
柳无眉也看着她,她们没有说话。
人与人之间总有一个眼神,一个照面的默契。不是情人的欲语还休,也不是朋友间的惺惺相惜。
人类的爱恨有时比刀剑更直接,有时候却比缠丝还要复杂。
林仙儿垂下眼睛,一杯饮下。
柳无眉好似松了一口气,只是她才呼出这口气,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李玉涵上前扶住她。
柳无眉拦住他,笑道:“玉涵,让我也喝几杯。”
李玉涵握着她的手。这双手冷冷的,他紧握着,似乎想让她温暖起来。
柳无眉就势枕在他的肩上,如果能永远枕在他的肩膀上,她当然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哪怕这有这一刻,她的神色也是温和而满足的。
石观音坐在一旁,道:“我陪你喝。”
曲无容已在桌上取酒了。
她们分开了这么多年,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的。
经年的时光应该就像深埋地下的酒一样,叫人迷醉,分不清快乐和悲伤。
林仙儿悄悄离开了。
她要去找一个人。
漆黑的夜透出了许些微光,男人的挺拔的身影也勾勒在这微弱的光中。
一点红见她来了,不由得露出一丝意外之色。柳无眉突然发病,可他一个外人也不好插在她们师姐妹之间,他便一个人出去了。
一点红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林仙儿道:“小容还在柳无眉那儿喝酒,我是来找你的。”
一点红挑眉道:“你找我?”
林仙儿道:“你知道李琦为什么突然来江南么?”
一点红道:“为什么?”
林仙儿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她是为了找一个神医。”
一点红疑道:“因为柳无眉?”
林仙儿道:“不,那时候李琦还不知道柳无眉的病。更何况,她这不是病,是瘾。”
林仙儿上辈子死在下九流之地,见过许多这种人。
这种瘾,无药可治。
她又道:“李琦是为了求一副能让女人恢复容颜的药,能活白骨,生新肉,再严重的伤疤腐肉也能恢复如初。”
她骤然挥手,把药瓶抛给一点红。
一点红猛然伸手接过。
一点红动容道:“石观音是为了你。”
林仙儿道:“是。”
一点红咬牙道:“你为什么给我!”
林仙儿道:“我为什么给你,你不明白?”
一点红道:“我明白,我明白。”他垂着头,手握紧,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次,嘶哑的声音愈发低。
林仙儿道:“既然你明白,我用不着多说些什么了。”
一点红道:“你,我……”
一点红突然抬起头来,瞪着她:“你果真愿意,你不在乎?”
林仙儿瞧着他的神色,道:“世人待女子苛刻,对待女人的容貌亦然。外面刀剑霜寒,女人审度自己的相貌更如寒霜添雪。可是有些事情不能改变,有些事情却在人为。难道你忍心看她遮头盖脸一辈子?你要是真的在意她,就不该犹豫。”
一点红默然不语。
他当然在意曲无容,也明白曲无容在意什么。哪怕他其实并不关心女人的相貌,但他也明白这道理。
一点红黯然道:“你……我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是楚留香错了。我到现在才明白,你真是心甘情愿跟着石观音走的。”
林仙儿没说话,她不想提楚留香。
一点红哑声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欠你的情。”
中原一点红是个孤儿,从小被当做杀手养大的孩子,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他这一生除了对那位捡了他的师父的收养之恩,还没有欠过这么大的恩情。
林仙儿没有再多说。
有些人宁死也不愿意欠别人的,如果欠了别人的,他宁死也要报答这份恩情。阿飞是这种人,一点红是这种人,曲无容也是这种人。
林仙儿不懂,但她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
她选择交给一点红,她并不担心一点红要如何说服曲无容。
一点红自然有自己的法子。
许久,一点红才抬起头,盯着那道黑暗中远去的背影。
他也不懂林仙儿为什么这么做。她曾经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仙子,现在却甘愿顶着一张魔鬼般可怖的脸庞。
他只觉得,林仙儿是个难忘的人。
无论她以什么样貌出现,无论她出现在哪里,她都是一个让人永生难忘的人。
一点红的眼神放空,好似在注视着她走过的路。直到那一线天际的微光越来越近了,直至纯白的日光撒落大地,铺满沾落着秋叶的石板路。
柳无眉死了。
林仙儿没有见过她最后一面。
但曲无容说,她是醉倒的时候睡着的,睡得很沉很安详。那时候,她一生最重要的人都陪伴在她的身边。
石观音和曲无容为她留了一天一夜。
林仙儿离开拥翠山庄时,高大的门墙上还悬挂着白布。
她与李玉涵错身而过,他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倒还有几分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模样,见到林仙儿要走,还礼貌地向她笑了笑。
世事无常,李玉涵居然出乎意外地平静。
就连林仙儿也没想到自己离开时是这样平静。
林仙儿走进一家偏僻的小酒馆。
时辰很晚了,按理说酒馆已要打烊了,但此时酒馆的门却是开着的。
一个绝美的女人在灯下独酌。
她很美丽,也很孤独。
石观音早知道是谁来。
她柔声道:“你来了,你一个人来的。”
林仙儿道:“曲无容和一点红先走了。”
石观音笑了笑,道:“她要走便走,我还能拦着她么?她小时候跟着我,也苦得很。”她凝着林仙儿的脸,叹道:“还好,她的命总算还不错,我的孩子里面,她活得是最好的了……”
林仙儿道:“你把她们当做你的孩子。”
石观音苦笑道:“虽然她们不信,但她们也是我养大的。”
林仙儿道:“那无花呢?”
石观音道:“他到底是我生的。”
林仙儿黑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你后悔么?”
一个人若是做了错事,既是别人的不幸,也是自己的不幸。其实若是错到底,还不算太过不幸。最不幸的就是知道自己错了,却再也无法挽回了。
可是除了极少数的人,人的一生总有几个时候,是知道自己错了的。
石观音笑道:“我有个朋友,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她半醉的眼眸中透出几缕清醒:“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是我想不通,我活了大半辈子,终究是活了个什么呢?”
“柳无眉死了,曲无容走了,还剩下一个无花。他不把我娘看,我也知道,他在外头惹了祸才迫不得已找上了我,他性格随我,不知道以后要惹出多少事来,也罢,我欠他的,我给他收拾烂摊子……”
“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又有什么用?一个能讨我欢心的都没有!”
“我就不应该种那些玩意儿,她那么年轻就死了,我害了她……”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真的老了,越老话就越多,她说一句就喝一杯,一杯又一杯下肚,酒坛子已经空了一半。
林仙儿突然插话道:“你喝了多少了?”
石观音笑道:“才七八两吧,要我说这儿的酒还是不带劲,不如北边的好。怎么你来了这么久,也不见你喝一杯?”
她替林仙儿斟了满满一壶,递到她眼前。
林仙儿道:“因为我过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石观音道:“有什么事喝了这杯再说。”
林仙儿脸色一变,道:“我必须现在说。”
她的眼神也变了,变得很冷冽,很无情。
谁对上这双眼睛都难以说一个不字。
石观音敛了神色,就在这时,她忽然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林仙儿第一次用剑和她比试的时候也曾出现过。那柄剑,她亲手送给林仙儿的剑,现在已重新回到了林仙儿背后。
终有一日,她会因林仙儿而死。
石观音缓缓道:“好,你说。”
林仙儿一字字道:“无花死了。”
石观音的手一颤,酒壶从她手心脱落。
林仙儿伸手接住,但她盯着石观音的眼神并没有片刻移开。
“我杀了他。”
她将手中的酒壶举高,宽如碗口的壶中酒液倾倒,如清水淋漓,浸湿了衣襟。
林仙儿一饮而尽,终究没尝出来这酒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