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儿坐在罗床上绣花。

虽然她床头有几本书，但她都已看完了。

林仙儿绣花绣得并不算很好看，或许是因为她上辈子也很少用针线。又或许是她太久没有绣过花了，上一次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如今穿着一身崭新精致的青色罗裙，脚上的绣花鞋也是新的，她被拾掇得很干净也很漂亮，连手指甲都被修剪洗净得莹润光滑。

除了身上没有剑。

紫衣侍女敲了敲门，轻声道：“林姑娘，可要用早膳？”

林仙儿没抬头，也没说话。

紫衣侍女拍了拍手，有人低头把一张膳桌端了进来。上面是三碟江南小菜，一碗热粥，两份软糕。

无论是谁都挑不出来这食物的毛病，林仙儿当然也不会挑。

“林姑娘慢用，有事尽管吩咐我们。”侍女退了出去。

林仙儿缓缓停下手中的针线。

她想起了之前的事。

那日在大漠上，她与帅一帆决斗后陷入了昏迷，随后被柳无眉带走离开了大漠。她被困的这个地方便是柳无眉在中原的家。当年，柳无眉离开石观音后便嫁入了江南鼎鼎有名的武林世家李观鱼一脉，成为了这座拥翠山庄的女主人。

她知道柳无眉要绑她过来的目的，却有些想不通柳无眉为什么非得这样做不可。

想不明白这些事，林仙儿并不急着离开。

她有种隐隐的预感，这些答案必须要等到石观音来才会揭开。

她待在这儿是想要什么便就有什么，甚至柳无眉也没有限制她在拥翠山庄内走动，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用过早膳后，林仙儿伸手扯了扯床头的细绳，雪白的床幔前，一串紫藤萝似的花铃“叮当”脆响。

“林姑娘，有什么吩咐？”

林仙儿淡道：“我要见你们夫人。”

柳无眉姗姗来迟。

她是个典型的江南美人，行动之处有种柔弱动人的娇美。但她仿佛太柔弱了，身材看上去比前几天还要瘦一些，脸还要更白一些，唯有那双柳烟似的细眉愈发秀美。

林仙儿盯着她。

柳无眉眉眼弯弯，柔笑道：“林姑娘可还习惯？”

林仙儿道：“石观音什么时候来？”

柳无眉道：“林姑娘莫急，她快来了。”

林仙儿道：“我不急，倒是你看起来比较急。”

柳无眉勉强笑了笑：“是我们强请了林姑娘做客，林姑娘心中有什么怨气不满，尽管说出来。”

林仙儿道：“我没什么不满的，你有没有什么不满？”

柳无眉只是笑笑。

“林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林仙儿每天都要见她一面，但她也不说些什么话，她每次说的话似乎都有些奇怪。她既不要回自己的剑，也不要求出门，甚至也没有过问自己的身体。

最称得上要求的要求便叫人给她带几本剑谱来，柳无眉李玉涵干脆将李观鱼毕生研究的剑谱都送到她手上了。

林仙儿道：“你昨天没有来，倒是你的丈夫来了。”

柳无眉苦笑道：“妾身近来身子骨不好，怠慢林姑娘了。”

林仙儿道：“你觉得怠慢我？”

柳无眉道：“林姑娘是客人，我们自然是要尽些地主之谊的。”

林仙儿道：“你觉得石观音在意我，所以你绑了我，但又怕得罪我。”

柳无眉屈着膝，凄凄哀哀看了林仙儿一眼。

林仙儿忽道：“你恨我？”

柳无眉瞳孔一缩，又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林仙儿瞥了她一眼，平静道：“我的话说完了。你丈夫说你身体不好，你走吧。”

柳无眉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是个很懂得软硬兼施的女人，虽然她并不愿意做这些低声下气的事，但若是为了李玉涵，想起李玉涵为她做的事，她受委屈又算什么呢？至于林仙儿吃不吃她这一套？她没办法判断。

柳无眉笑道：“林姑娘若还有事，尽管叫无眉来。”

剑阁。

庭院一重深过一重，道道竹帘遮风，阵阵寒气袭人。

林仙儿掀起最后一道竹帘。

竹帘内，剑池旁，有个阖着眼，坐在蒲团上的清瘦老人。

她知道这老人便是曾名动天下的第一剑客李观鱼。

她还看过他谱写的剑谱，里面是他毕生所求，一生心血，无论是武当正派的两仪剑法，还是西方魔教的奇剑秘法，凡是他认同的天下间的高超剑术，皆收录在其中。

可是剑谱的主人再也拿不起剑，他甚至连动一根手指都很困难。

剑池冷石，烟雾缭绕中，不知多少把绝世的宝剑沉寂于此，老人在沉默中对着这剑池，或许唯听水声激石，宛如当日剑鸣。

剑永恒，但用剑人却会老去。

林仙儿难得有些茫然，他这样活着，究竟还能不能算是活着？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剑池中取出了一柄剑。

剑无名，身长三尺九寸，青光森寒。

人动，剑影动，秋风亦动。

林仙儿每日会在这儿待三个时辰，但走的时候，她没有带走任何一把剑。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客人。

她知道柳无眉定然在监视着她，她不清楚拥翠山庄中藏有多少高手，又有多少有帅一帆那样的实力。若她身上一直带着剑，柳无眉必然很不放心，她的处境只会更不自由。

她手中无剑，莫非她心中也没有剑？

踏出四方剑阁，柳树袅娜，手中无剑的剑客对着天边的明月，□□的右手忽闪电似地向后疾伸。

她两指间虽只有一根小小的绣花针，但绣花针也足以要人的性命。

在用剑前，林仙儿最擅长的当然是暗器。

黑暗中，她眼角似出现了一抹雪白。

林仙儿的动作一凝，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已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我！”

身后传来嘶哑低沉的声音，这声音很奇特也很熟悉。

“仙儿，是我。”

一位身披白纱的少女如飞燕般从树上落下，替她将身后的手挪了下来。

林仙儿看不清这少女的容貌，但她认得出那双动人心弦的眼睛。

是曲无容。

既然她面前是曲无容，那她身后一定是一点红。

也只有一点红会用这种法子接近别人，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林仙儿平复了呼吸，她知道一点红毕竟是个杀手。

林仙儿收针入袖，往旁边走了两步。

“先进去说。”

剑阁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潭深不可见的冷泉。

曲无容放开一点红的手，此时却握起了林仙儿的手。她蹙眉道：“仙儿，你的脸色怎么看起来不太好。”

一点红敏锐道：“你的剑呢？你被封了穴位？”

以方才短暂的交手来看，他直觉林仙儿有些不对劲。

林仙儿摇头：“没有。”

她是中了毒。

林仙儿道：“你们怎么会来？”

一点红言简意赅道：“我们在路上找你，碰到了帅一帆。”

一点红不是个话多的人，遥遥大漠之中他们又是如何相见的，又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皆在这一言之中。

林仙儿道：“他人呢？”

一点红道：“帅一帆说他不能来，希望你能原谅他。”

其实帅一帆并不欠她的，他欠的只是李家的恩，如今无论是怎么样的恩情恐怕也还清了。他们不过比了一场剑，何须要她原谅呢？

林仙儿点头道：“我明白，那长孙红他们……”

一点红没有回答，他沉默着看向曲无容。他有时候惜字如金并不是真的不想说话，而是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太冷酷，不如不说。

曲无容眼睛似乎红了，她哽咽道：“死了，她和无花都死了。”

林仙儿久久没有说话。

她想到了很多事，其实她本不愿意想那么多。

一点红忽道：“此地不宜久留。”

林仙儿道：“这里守备森严，你们进来没有惊动别人？”

一点红道：“我们在山上等了三天，终于才等到当值的守卫换班的这天。”

林仙儿道：“我在这里住了七天，之前从来没有看到他们换班的。”

曲无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点红却脸色骤变，他杀人犯案亡命天涯的经验到底不少。

一点红道：“你是说他们故意放我们进来的？”

林仙儿道：“对。而且她为什么要突然放你们进来？”

这个问题，他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林姑娘，朋友间若要叙旧，何不让妾身备些薄酒呢？”

门外的声音是柳无眉。

一点红陡然握紧了剑，林仙儿向他摇了摇头。

曲无容显然也认出了这声音，她的神色似乎想开口，却最终没有说话。

林仙儿道：“说到叙旧，你自己怎么不来敬一杯旧人呢？”

“其实我们师姐妹的确许久未见了。”柳无眉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黯然。“但或许你也并不想见我……”

这句话是对曲无容说的。

曲无容高声道：“师父呢？”

林仙儿和一点红都看向她。

他们看不见曲无容的神情，但她眼中激动的眸光是掩盖不住的。

曲无容道：“她一定来了是不是，否则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也不会轻易放我们进来。你怕我们带林仙儿走是不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仙儿蹙起眉头。

外面良久没有声音。

柳无眉忽道：“你问我为什么？难道我如今已经变成了你的敌人？”

曲无容道：“我不知道。”

柳无眉恨声道：“你不知道？你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你真的了解我？你当年只知道我走了，你却想象不到我临走前的一晚上陪她彻夜酒谈，我大漠中还未走出五百里，就觉得腹痛如绞，就好像有条毒蛇在肠子里蠕动一般。”

曲无容惊道：“你说她给你下了毒……”

柳无眉道：“不错，我那时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同意放我离开，她算准了我还会回去求她的！”

曲无容道：“但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柳无眉道：“因为我恨她！我每每毒发时最痛恨的就是酒，我恨自己为什么要陪她喝酒？每一次，我只能用罂粟花止痛，可我越是痛不欲生我就越不想要回去，我绝不会让她称心如意的，她那种人有谁会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待在那种鬼地方！”

曲无容听她用罂粟止痛，又是一惊：“那可是毒花……”

柳无眉道：“毒花又如何，我能有什么法子？”

林仙儿开口道：“你的法子就是要李琦亲自过来救你。”

柳无眉冷淡道：“对，但是不完全对，曲无容是来救你的，她也是来救你的。她马上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部分台词出自《画眉鸟》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