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儿打量着帐篷内的环境。
雪白的账,里面是一张长案,一面纱幔,一张软榻。
案上放着一件极轻极美的,恍如月华织作的纱衣。
这衣服似是早就等候在此了,等候着来穿上它的人。
只听身旁的侍女恭敬道:“我帮您更衣。”
林仙儿垂眸不语。
“等等。”
这道声音柔若缠绵春雨,听得人耳廓发热。
林仙儿这才抬头,寻声望去。
原来纱幔后竟有个人,仅看那纤纤的侧影,便知道这是一位风姿卓绝的美人。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终究无法让人想象她全部的美。她走出来的时候,旁人才会发现她比穷尽想象的美丽更动人。
她的年纪虽已不小,但她的美丽却仍令人心醉。
“夫……王妃。”侍女噗通跪下颤声道。
“王妃”柔声道:“你这么害怕?难道我很可怕么?”
侍女不敢说话。
“王妃”的态度仍很温柔,轻声细语道:“你出去吧。”
侍女如闻大赦,抖着身子磕头离去。
现在帐篷中只剩下两个女人。
两位绝无仅有的美人。
她们连呼吸都仿佛带着令人心荡神驰的幽香,现在幽香更浓郁了,因为香气已交叠在了一起。
林仙儿忍不住屏息。
因为她靠得实在太近,太近……
她美丽漆黝的眼睛像藏在深潭中的巨兽,几乎要狰狞地扑上来把她撕裂,吞噬。但现在这头巨兽还蛰伏着,仿佛在等候。
“王妃”笑道:“你不怕我?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林仙儿凝注着她:“你是石观音。”
“不错。”
石观音盯着她的眼神更为专注,仿佛林仙儿是她久别重逢的爱侣,又或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石观音道:“既然我不是王妃,你可知王妃去哪了?”
林仙儿道:“我想,她已不在了。”
石观音笑道:“那你觉得是那位王妃美,还是我更美?”
林仙儿亦笑道:“当然是你美。”
石观音反问道:“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杀她呢?”
林仙儿道:“因为她的名声,就算她不如你美,在龟兹人眼里也会觉得她更美丽。”
美人正如宝剑,名气亦是锋芒。
石观音的眼中露出几分赞赏之意,道:“不错,你也明白。”
她继而追问道:“那你说,是你更美,还是我更美?”
这似乎是个致命的问题。
林仙儿仍淡笑道:“当然也是你。”
石观音竟吃吃笑起来,她听得出来,林仙儿这话是真心的。
石观音道:“你觉得我哪里更美丽?”
林仙儿道:“手。”
“手?”
石观音的手当然很漂亮。
但她的手并不比她的脸更让人动心,女人的手比脸更能体现出年龄。可就是这双经历过风霜的手,才能轻易在波谲云诡的大漠中搅弄风云。
她有一瞬间的怔愣,忽又笑起来,因为她已明白林仙儿的意思。可笑着笑着她又幽幽叹息起来:“可惜在很多人的眼中,你却更美。”
她紧紧注视着眼前的林仙儿,从她玲珑的鼻尖,再到她淡粉的耳垂,反反复复好几遍,就算是天底下最好色的男人也没有她瞧得这么仔细。
林仙儿乌黑的鬓发柔柔披散在耳畔,映得耳尖的肌肤更雪透清纯。但她的雪白并非带着病气的苍白,而是一种少女的颜色,如同一朵迎雨俏绽,娇艳欲滴的山间海棠。
但她的眼睛不一样,她的眼里有一种不属于少女的沉静。看到这双眼睛,你绝对想象不出什么楚楚可怜,惹人怜爱之类的词语。
这双坚然、清冽、如冰如水的眼睛,更似一种铅华洗尽后的绝色。
石观音愈是注视着她,一种难以名状的扭曲感在心中愈是膨胀。她向来喜欢割坏别人的脸,然后留下那人的眼睛好好欣赏,但是对这双眼睛,她却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破坏欲。
但她还不急……
正如猫玩弄老鼠一样,要用最残忍的方式玩弄它的猎物。
石观音柔声道:“你也知道我的目的,对不对?”
女人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匕身镶着晶莹的绿宝石,狭长的锋刃叫人浑身发冷。
林仙儿点头道:“我正为此而来。”
石观音眼中一丝闪过诧异,下一秒却陡然沉了脸。
破风之声还未入耳,石观音已伸出手,一只漆黑细长的判官笔已然被她夹在纤细的两指之中。
谁也看不清她是如何出手的,只能看出她的姿态是如此优美,如此从容。她不仅轻而易举地接过了这一笔,甚至连半步都没有后退。
石观音笑道:“客人怎么不请自来呢?”
林仙儿猛地抬头。
来人正是姬冰雁!
他的脸色已很不好看了,他知道自己这一击是必败的,但也实在是不得不出的。
林仙儿见到他,不禁蹙眉道:“快走!”
姬冰雁的身影却已直直地朝石观音背后冲过来,他没了武器,用的却是一手炉火纯青的掌法。
石观音冷笑一声。
她终于动了,她动起来的时候身形如流云飞霞般优雅华丽。可只有接招的人才知道,她有多可怕。
姬冰雁的确完全不是石观音的对手,甚至连她十招也接不住。
石观音好似终于腻烦,如舞的招式中杀机骤现,一掌击在他胸口上将他拍出帐外。
帘子遽然被他甩出去的整个人掀开,冷风瞬间呼啸着灌入。
只听她冷淡道:“可惜了,我等的客人却不是你。”
以石观音的内功,这当胸一掌,姬冰雁是生死是便难说了。林仙儿心下一沉,正要冲出帐外看他的情况。
但她整个人忽不能动了。
她欲要开口,忽发现自己也没法子开口了。
石观音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原来方才她在瞬息间已封住了她后腰、颈前和脊柱的三处穴位。
她柔笑道:“你瞧我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都不好了,竟忘了要替你更衣。”
……
楚留香一路追着姬冰雁留下的痕迹赶过来,但是石观音也仿佛完全没有隐藏的意思。
不知道她是骄傲到根本不屑掩饰,还是故意留下痕迹等他过来。
月下,又是一顶普通的雪账,旁边黯然的草窠中似有一丝银亮的反光。
楚留香睁大眼睛,那草丛中正是倒下的姬冰雁。
“你……”楚留香几乎要发出声音来。
姬冰雁一双通红的眼竟死死地盯着他。
性情冷毅的姬冰雁何时落过泪。楚留香和他相识多年,瞬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姬冰雁这是要他立即去救林仙儿。
楚留香咬牙,也不再犹豫,他轻功何等超绝,不过眨眼间人已如风掠入屋内。
楚留香想过自己也许来迟了,想过自己也许会看到后悔终生的一幕,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
他素来是个风雨不改色的人,就算面对极其恶劣的情况也能维持着镇静,但他现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沸腾着从心脏倒涌进四肢百骸。
只因那雪账中的美人。
大漠已是深秋,这里却似乎太温暖了些,少女的雪肤上都冒出了晶莹的、香露似的汗珠。
可那纤纤弱质的少女分明只拢着一袭华美又薄得近乎透明的月纱,堪堪遮住拥雪成峰的身子,不堪一握的腰肢,而楚留香乍然带来的风一吹,薄纱竟从她雪肩上滑落下……
楚留香的呼吸似已停了。
他本应该立即移开眼睛的,可他竟做不到。
他猝然对上了林仙儿的眼睛。
这一眼就像一道透澈的清流浇下心尖,他心房一颤,倏地冷静下来。
石观音看着林仙儿。
她本是等楚留香的,但现在却觉得林仙儿很有趣。她不知道这冰雪聪慧,却毫无自保之力的小美人到底为什么能够如此镇静。
“香帅果然来了。”
石观音眼眸柔柔一转,停在他身上,正细细地打量着他。
楚留香苦笑一声。
他居然现在才想起来林姑娘身旁这人是石观音。
石观音却也不恼,只轻笑一声,信手拂落身上精美的锦衣。
她卓然而立,姿态大胆又透着诱惑。
楚留香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石观音的手已在身上移动着,她的身体似比林仙儿更有热力,因为她更成熟,更有风韵,如果林仙儿像是雪,那她就像是水,温柔的春水。
渐渐地,那双玉白的手却慢了下来,因为她在已轻颤,已在荡漾,而那双绵绵的眼眸正缠着楚留香。
“香帅觉得,我们谁更美呢?”她呵气如兰道。
听到这话,楚留香的后脑勺仿佛挨了一记榔槌。
他想不明白自己上辈子到底是积了什么大德,这辈子居然能一口气撞上三次“艳福”。可是这“艳福”到底是福还是祸?
楚留香简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大概猜到了石观音的想法。
石观音之所以迟迟不动手,的确是为了等他来。琵琶公主不过是对他的一个试验,试验他到底有没有资格证明她的魅力。
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楚留香才更不明白。
石观音伪装了王妃那么久,却为了一个或许比她美丽的林仙儿宁可直接撕下面具。就因为她想要证明自己的魅力,证明自己的美丽?
楚留香难以置信。
石观音见他迟迟不应,催促道:“香帅怎么犹豫了,莫非是贱妾不够美丽?”
楚留香看着她,真诚道:“夫人的美丽哪里需要在下赘言呢?”
石观音掩嘴笑道:“既如此,你还不过来?”
楚留香过来了。
他陡然一掌挥出,这一击堪比雷霆迅疾!
上一秒他的姿态还是全然放松的,下一秒他全身的每一处肌肉如猎豹扑食般紧绷着瞬间爆起。
石观音似也没料到他会有这招。
但她不过出手慢了一步,反应却叫人骇然,只见她足尖一旋与这掌错身擦过,身后长案訇然一声已被掌风震碎。
她脸上还挂着笑意。
手掌,足尖却俱如厉风般袭向他的身体,她出手之快,简直快到了难以理解的诡异地步,仿佛刹那间有七只手,七条腿同时袭来。
楚留香从未见过出手如此快的人,也没有见过如此毫无章法却浑然天成的招式。
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全力应对。
两人交起手来,几息间已过了十几招。但不过须臾,石观音出手的攻势一顿,楚留香竟也停了下来。
楚留香身形如鸿雁轻掠,就势与她拉开距离,直站在林仙儿身前。
大抵他们都明白,现在还不至于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石观音此时已虚拢起地上的锦衣,娥眉颦蹙道:“难道踏月留香的香帅也像那些莽汉一样粗俗无礼么?”
她口中的莽汉指的自然是姬冰雁。
楚留香虽是第一次和她交手,但现在着实明白了,自己或许比姬冰雁强些,却也和他一样绝不可能是石观音的对手。
他心里发苦,面色却仍从容优雅道:“在下不过是仰慕夫人的风姿,讨教几招。”
石观音也不戳拆他,只嗔道:“原来香帅也是个油嘴滑舌的男人,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回答我,到底是那位林姑娘美,还是贱妾更美呢?”
楚留香叹然道:“自然是夫人。”
石观音眼眸露出了促狭的笑意,道:“原因呢?莫不是香帅信口诌来骗贱妾的?”
楚留香道:“原因自然是……”他摸了摸鼻子,道:“在下是楚留香。”
石观音娇笑道:“因为楚留香是一个很有经验的男人,对不对?”
比起看起来稚嫩的林仙儿,当然还是成熟风韵的石观音更适合他。
楚留香上前,他已掐住了她的腰。
石观音的呼吸陡然一乱,她阖上眼道:“你还快点抱着我。”
楚留香也已抱起她,两人双双落在软榻上。
石观音好似等不及,喘息道:“怎么,你不快一些……”
楚留香笑道:“夫人不觉得有旁人在,有些煞风景么?”
石观音睁开了眼,轻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看向林仙儿。
林仙儿也在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很静仿佛没有一丝波澜。
“你在想什么?”石观音忽道。
林仙儿没有回答。
因为她回答不了,莫忘了石观音点了她的哑穴。
石观音终于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好像也不想再问了,只吹了一声清脆短促的哨子。
不过片刻,帐外便有人来了,那人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将林仙儿带走。石观音在这里究竟安插了多少人?楚留香不能想象。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看林仙儿,他怕她觉得他……
可现在帐中只剩下一对孤男寡女,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已贴得很紧了。
楚留香是风流倜傥的浪子,石观音是天下难得的美人,这美人虽不年轻了,却更加主动,更加温柔,说起来本是一件香艳之事才对。
楚留香平生不知经历过多少香艳之事,但他此刻却毫无暧昧香艳之感。
这甚至是他人生中最难堪的时候。
正当要他们贴得更紧,就像鱼贴着水那么紧的时候,楚留香的动作却霎时停了。
楚留香温柔道:“夫人怎么了?”
两人保持着极其亲密的距离和姿态,眼神却疏离冷漠得骇人。
石观音幽幽道:“贱妾到底也是个女人,女人总是不喜欢和心里没有自己的男人恩爱的。”
楚留香惊讶道:“难道夫人隔着皮肉已看透了我的心?”
石观音道:“我虽看不透你的心,却可以看见别的。”她秋水似的眸光渐向下移动,“毕竟男人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楚留香又是苦笑。
石观音也笑了,她笑得竟很得意:“我还看见,你分明是对那位林姑娘——”她眼波流转,继续道:“你眼里虽看着我,其实心底早就把她……了对不对?”
楚留香心中一冷。
他不明白,石观音为什么会是这种态度?
石观音又道:“香帅肯定在想,为什么我好像对此毫不介怀呢?”
楚留香此刻只能开怀大笑了,因为他似乎完全落入了她的圈套。
石观音道:“香帅有所不知,贱妾虽然脾气不好,对死人却很宽容。”
楚留香反问道:“原来在下已是个死人了?但在下虽是个死人,却也想死个明白。”
石观音吃吃笑道:“香帅莫忘了那宴席上的美酒,天一亮,美酒便会带人入美梦中了。”
楚留香叹道:“昔日李太白醉入水中捉月而死,我等虽是俗人,但想来死于美酒倒也算件美事。”
石观音眼波流转,柔声道:“可难道香帅没有听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道理么?”
楚留香笑道:“哦?难道在下不正在花丛中么?”
石观音斜了他一眼,道:“只叹贱妾蒲柳之姿入不了香帅的眼。”
石观音现在竟很为他着想,她道:“贱妾知道香帅定然很想那位林姑娘,其实生不能结为夫妻,死能做一对亡命鸳鸯岂不是人生幸事?”
楚留香似乎为她的话感到惊讶,但他随即摇头哂笑:“可惜林姑娘应该不喜欢和我做一对鸳鸯的。”
石观音盯着他,似乎要把他英俊的脸看出花来。
她道:“那位林姑娘不愿要你,你就肯不要她了?人生苦短,春宵一刻,香帅想清楚了,到底要还是不要?”
楚留香淡道:“我当然要,就算是她不愿意,我也得要的。”
石观音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香帅果然是个爽快人,比那些满口冠冕堂皇的伪君子强多了。”
她循循诱道:“既然如此,香帅还不快去寻她?她被我点了穴道,又没有武功,难道还反抗得了你?还不是任由香帅你……”
楚留香此时听话极了,像丢垃圾一样毫不犹豫便丢下了榻上的女人。
石观音瞬间脸色一僵,但很快又缓和下来。
她只看着楚留香。
楚留香起身时还精赤着上身,他的每一寸蜜色的肌肉都结实而匀称,他的胸膛也是那么火热,那么温暖,仿佛能够令每个女人都融化在这胸膛中。
但他离开时的表情却很冷。
楚留香的脸上总喜欢带着几分温和又顽皮的笑意,很少有人见到他全然不笑时的模样,那时的楚留香竟有种骇然的钢铁似的冷酷。
仿佛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绝不会动容。
可他为什么这么冷酷?
是不是因为他真的准备去欺负那个弱不胜衣的绝色少女?
石观音想到这里已忍不住咯咯直笑了,她从未被男人在床榻之上抛弃过,但她却已丝毫不恼怒,甚至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红晕。
因为那酒杯中根本不是什么毒酒,而是她从西域小国寻来的,更为可怕的毒药。
此毒名唤“极乐悔”。
毒入酒后会让酒更醇香,让人更易醉。可若是饮酒人在十二个时辰内做那极乐之事,毒性便会销蚀容颜,甚至腐蚀经脉。
到时候楚留香和林仙儿都要变成天底下最丑陋的废物了。
要他们死实在太容易了。
石观音淡淡想道。
谁比她美,谁就得容貌尽毁。谁拒绝她,谁就要悔恨终生。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问问神奇魔镜呢?